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啊?”
这是我躺在手术床上后, 听到的第一句问话。说话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性助产士。
当时我赤裸的身体裹在一床厚厚的白色棉被里, 体内插着尿管, 被抬到窄窄的手术床上。护士一个劲儿地告诉我别乱动, 以免掉下来。躺好了, 我就开始东张西望, 看医护人员们忙碌, 做术前准备。插空儿我还问他们几个问题。
产妇, 躺好了后, 我们总听见什么东西在咔啷咔啷地响, 后来发现是她在发抖, 连带着手术床也哆哆嗦嗦响个不停。 ”另外一个实习生, 也是一位年轻男性, 回答我。
“那我就更不能紧张了。越紧张不就越容易出问题吗?”
事实是, 根本没有我紧张的份儿。手术区外, 大堂里, 坐着四个比我紧张得多的人: 我丈夫、我老爸、我妹妹、还有我孩子的干妈浩子。他们把紧张都分摊了, 哪儿还有剩余的紧张留给我来享受呢?
所以我很泰然地躺在那里, 挺着重了四十多斤的肚子, 期盼着和孩子尽早见面。惟一的遗憾是我饥肠辘辘, 从昨天晚上 10点到现在, 按照手术的严格规定没吃过东西。而且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还要饿上起码 48 个小时, 这让我多少有些沮丧。
本来我是那天第一个手术, 但在我前边有一个紧急剖腹产,我躺下没多会儿就听见孩子哇哇哭, 我自己的手术也推延了一点时间。当时我只是担心坐在外边的丈夫, 不知他会急成什么样儿。他是那种以担忧为业余爱好的人, 昨晚已经一夜没睡踏实了。他还爱认死理儿, 事前告诉他 7 ∶30 插尿管, 8 ∶00 进手术室, 9 ∶00 之前完事, 他就会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表来等待, 多一分钟他都会焦急得要发作心脏病。
手术室里安静得很, 也很温暖, 我身上的棉被撤掉了, 也没觉得冷。几个人穿梭往来, 有人在我肚皮上抹药消毒, 有点儿凉。我看见一个小护士在用夹子打开置放新生儿的包布。不一会儿, 麻醉师来了, 开始给我注射麻醉剂。麻醉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年轻漂亮得和这间手术室不太搭配。但她又是一个很严肃很职业化的医务人员, 捏着一根小针在我身上扎来扎去, 扎一下问我一声“疼不疼? 有感觉吗? 这里感觉和那里感觉一样吗?”像玩儿游戏一样。
游戏玩儿了没多久, 主刀医师徐蕴华大夫隆重出场。她先在我头部的地方停留了一下, 问候我, 然后就到我腹部方位去了。
麻醉师还在一丝不苟地扎着我, 问着我。
这时, 在手术区外的大厅里, 我丈夫已经紧张得要晕倒了。
他认真想了想, 决定先去一趟厕所。从厕所回来后, 他又很认真地想了想, 决定把他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问一下身为医生的
浩子:“他们一刀切下去, 会不会切到孩子的头呢?”
浩子差点儿笑出声来。但她知道我丈夫的担心是认真的, 所以也一脸严肃地向他解释:“医生的第一刀只是切穿腹壁, 子宫是用剪子剪开的。手术刀很短, 医生也知道怎么用力。放心, 绝对伤不着你的孩子!”
他们说着话这当口, 徐大夫已经一刀切了下去。这一刀, 我从吊在脑袋上方的点滴瓶子上的反光中看得真真切切。
徐大夫问了我一句:“没有感觉啊?”
我说: “没有。您已经切开了吧?”
他认真想了想, 决定先去一趟厕所。从厕所回来后, 他又很认真地想了想, 决定把他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问一下身为医生的
浩子:“他们一刀切下去, 会不会切到孩子的头呢?”
浩子差点儿笑出声来。但她知道我丈夫的担心是认真的, 所以也一脸严肃地向他解释:“医生的第一刀只是切穿腹壁, 子宫是用剪子剪开的。手术刀很短, 医生也知道怎么用力。放心, 绝对伤不着你的孩子!”
他们说着话这当口, 徐大夫已经一刀切了下去。这一刀, 我从吊在脑袋上方的点滴瓶子上的反光中看得真真切切。
徐大夫问了我一句:“没有感觉啊?”
我说: “没有。您已经切开了吧?”
已经过了 9 ∶00, 我丈夫开始坐立不安。他反复地问浩子:“他们怎么还不出来?”浩子反复地安慰他: “快了, 快了。 ”
但这不足以告慰他, 他转过脸又去问我妹妹: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呀?”
我妹妹曾经是他手下的工作人员, 看到这位昔日的总经理已经全无领导风范, 而是紧张得六神无主了, 她想笑也不敢笑出来,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 “应该很快了。 ”
我腹内被揪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甚至腹腔下部开始感到疼痛。突然, 主助产士, 一位胖大健壮的中年女性, 在我腹腔上部狠狠地压了一下, 这一下立马把我压岔了气儿。过了没多久, 她就有规律地在那个部位一下接一下地狠压着。我难受得很, 又不敢叫唤, 更不敢动, 只好扭过头去找点儿什么东西看。
在墙边,有一排放药品的柜子。从柜子玻璃门的反光中, 我看到那位健壮的助产士半个身子扑在我身上, 使劲地压着, 压着。我腹腔下部越来越痛, 嘴里 十分干渴。
我在心里 喊着,“Sam 加油啊! 快出来啊!”
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是我觉得快不行了的时候, 一声嘹亮的啼哭像一把利剑, 划破了手术室的寂静。我的孩子终于降生了!
随后是一声接一声惊心动魄的急促促的啼哭,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当时有些激动, 也随着他“啊! 啊!”地叫了两声,还说了一句话。但肯定没有人听得见我, 其实连我自己也没听见, 因为我孩子的大嗓门淹没了一切声响。
这哭声穿透了六间手术室的墙壁, 重重地砸在大堂里, 砸在孩子他爸身上, 立时就把他砸蒙了。浩子说: “你孩子出生了!那是 Sam 在哭呢!”他居然说: “不会吧?”浩子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他!”
这时那位先和我说过话的助产士抱着我的孩子, 举起他的屁股给我看: “看好了! 是个男孩儿!”
我看见一只白白胖胖的屁股, 屁股侧方的青记, 以及屁股中间通红的蛋蛋。还没待我说出“让我看看他的脸!”孩子就跟着助产士消失了。
我要说, 但说不出话来。孩子刚开始啼哭时, 就有一股清凉从我的肩头射向后背, 我知道麻醉师给我注射了安眠药剂, 为让我休息, 也为降低出血速度。药效十分迅猛, 我很快就迷迷瞪瞪, 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然而在大堂里, 已是沸反盈天。助产士推着小车, 车上躺着哇哇大哭的小儿, 飞奔出手术区, 冲出门后对着拥上来的我们家人使足力气大吼一声: “恭喜啦! 是个男孩儿!”还是他的劲儿大, 遮盖住了孩子的号啕, 让大家都听见了。随即一刻没有停留, 脚后跟砸着后脑勺般地疾步飞走, 欲尽速将孩子送往八层的产房进行处理。我老爸眼疾手快, 身手矫健地跟上小车。浩子追着问“产妇怎么样?”孩子他爸呢? 不仅说不出话来, 连路都不会走了。他朝前走了两步, 想想不对, 又朝后走了两步, 还是不对。愣过神来之后, 急忙折身追上小车。妹妹和浩子原地不动,等着我出来。
我一定是睡了一小觉, 因为感觉上徐大夫们几乎没用多少时间就缝合好了我的肚皮, 很快我就又裹在被子里, 摇摇晃晃地被推出手术区, 走在回病房的路上。这一路, 我都在同巨大的困意做艰难的斗争。我要醒着, 我要先看看我的孩子, 再睡觉。
这才知道忍痛容易, 忍困难。昏昏沉沉之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我的病房, 被抬上床。有人往我怀里塞来一个哇哇叫的小人儿, 大家七嘴八舌地嗡嗡着, “抱抱吧, 抱抱你的孩子。来来来, 让妈妈抱抱。 ”
我怀里的小人儿被裹在一块包布里, 闭着眼睛, 一肚子委屈似地叫着, 又叽叽咕咕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抱着他, 我感觉怪怪的, 丝毫没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的奇迹发生, 反倒觉得特别陌生。这就是我生下来的吗? 我当妈妈了? 坏啦! 坏啦! 我暗自发愁, 我怎么没有当母亲的喜悦呢? 我怎么不觉得这个小人儿和我有什么血肉关联呢? 我怎么没有千丝甜蜜万般柔情呢? 我怎么也不激动得泪流满面呢? 那些书中描写的、电影里表演的煽情场面, 怎么没在我身上应验呢? 而且, 我还很客观地看看他的模样, 看到他一头浓发遮盖下的脑袋是尖的, 脸又鼓鼓的, 像个桃子, 就又感到沮丧: 怎么搞的, 没把人家的头给生好?
不过, 知道这个小人儿一切都正常, 我就放心了。巨大的困意潮水般淹没我的全身, 淹没了我的知觉, 我很快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