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她发出最后一个字,像从前一样拉黑了手机对面的人。她是她的闺蜜,远在异地,两人因文结友,惺惺相惜,用短信、电话、微信交往了好几年。倒不是她有多么有趣,只是相互离得远,都不在彼此的圈子,所以什么都可以说,说了也无所谓,反正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远离家乡,也几乎没有要好的朋友。不找个人倾诉,她觉得会死掉。
说到死,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好几次了。最早的一次是她小时候,不小心掉到河里,村里医生说没救了。她爸爸抱着她一直跑到镇上的医院,跪着求医生救救女儿。办白事的人站在医院门口,正琢磨着可能会来一单生意,结果传来“噩耗”:那丫头居然救活了。她九死一生,村里人说这丫头命里犯水,家里于是给她改了个带火的名字,叫周炎。她提起这段往事,总是说:整个家族里,只有爸爸不希望她死掉,谁也不想拖着她这个累赘过活。
爸爸是入赘的女婿,在外婆家里没有地位,周炎妈妈因为外婆包办的婚姻,每天不是和爸爸吵就是和外婆吵。周炎是所有人的出气筒,不管谁赢了,她都会被找个借口暴打一顿。舅妈们这时会倚在门口抱着弟弟妹妹们看热闹,还不忘奚落说:梅家院子都住不开了,带个小孩子整天哭哭啼啼地,让人怎么过?这时周炎就不哭了,她必须要忍住,因为爸爸告诉过她,如果继续哭就要睡到稻地里面去。
大概从六岁开始,她就已经会察言观色了,看舅妈们的眼色,看妈妈外婆的颜色。她没觉得不好,只是在同龄人中显得忧心忡忡,外婆恨死了她忧郁的眼神,曾经恶狠狠地私下对她说:你再给我脸色看,就叫你和你爸滚出这院子。
周炎假笑了一下,被外婆狠狠掐一下骂到:“丧门星,和你妈一样不知好歹,嫁不出去的赔钱货!这事周炎当个笑话说给我听:“我外婆多厉害,她随便一说,我果然就嫁不出去了。”
那年周炎31岁,她到上海已经第九年了,她说打死她都不愿意回去,上海再怎么难待,也比整天看外婆、舅妈们的脸色强。她爸爸窝囊了一辈子,妈妈吵架了一辈子,两个人却不离婚。她问为什么,妈妈说外婆不让离。她觉得可笑,都50多岁的人了,还要在长辈的余威下苟活。
那一年春节她下定决心要说服外婆同意她父母离婚,这无疑是对家族最权威长者的挑衅。她酝酿了整整一个星期,在火车上她反复睡不着,甚至写好了谈判的提纲。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失败了她可能就永远回不去那个院子了。临到家乡的倒数第二站,她突然心慌起来,还差一个多小时到家,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她给远在三千里外的闺蜜发微信,闺蜜安慰她:她已经老了,你别怕。
周炎定定神,还是心慌,根本坐不下来。她在火车里溜达,看见衣冠不整的情侣,也遇见哭哭闹闹的小孩子,一切都是那么的凌乱。每个人都萎靡不振,车厢里充斥着一股让人要逃出去的力量。“哼,都一样。”周炎想到写字楼里的格子间,一到下午也是人心浮动,空气里都在倒计时:下班、下班。
大家都想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地铁里,马路上,咖啡馆还是出租屋?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日复一日地苟活。周炎真是受够了,她又开始头疼了,这头疼病已经十几年了,乡里的医生糊弄她,告诉她是天生的。哪里有什么天生的头疼,那该是抑郁症的功劳,从她意识到自己和爸爸是多余的,她就开始头疼,这话不能让乡里医生知道了,外婆的面子往哪搁?
外婆是乡里小学的校长,家家户户都认识她,这个劳动在基层的人民教师亲手送出了上千个孩子,每年都有踢破门槛的学生回来看望她。
周炎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人,只有外人尊重外婆,家里人,包括舅妈们不过是害怕她,根本谈不上喜欢。周炎的亲妈对自己的母亲更是每天嗤之以鼻,埋怨她失职没有带好自己,让年幼的她从床上摔下来把一只眼睛摔坏了;因为这个她32岁也没有嫁出去,最后找个上门女婿。像这样的抱怨,周炎从小就听习惯了:妈妈做姑娘时的不幸来源于小时候的意外;也包括生下周炎,这也是个意外。有了孩子,周炎妈妈就更没法和她爸爸离婚,两个人吵架吵了三十多年。就像外婆讨厌妈妈一样,妈妈也讨厌周炎,这两个人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马上要出站了,周炎琢磨着如何向妈妈打招呼,探亲好像完成任务,但是这次她肩负使命。“一定要说服外婆,她岁数大了,会听我的话。”周炎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
渐渐地,她看到了妈妈的脸,憔悴又悲伤。“天啊,她是多么不想见到我。”周炎调整下外套,假装兴奋地迎过去,喊道:“妈妈,我回来了,你看这是我买的东西……”
“炎炎,你来晚了,外婆昨天没了。你去行个礼吧。”妈妈眼圈红着,面无表情。
周炎倒吸了一口冷气,外婆还是赢了,没给她半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