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诗友如云
很长时间里，我以为今人写旧诗不过就是中学课本里的那几位，水平也就是那般了。后来发现自己实在孤陋寡闻，互联网兴起这二十年，写诗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作品也多有可观者。只是大家都在自娱自乐，沉浮在一些小圈子里。
与我有面缘的诗友中，综合水准最高的当属飘零和云子。
我先认得的是云子，是在老荷塘的活动中，一副纯朴的学生模样。他也的确是毕业不太久的清华学子。他的诗便如同他的风度，儒雅而平和，解峰那首包含“多因社稷少因愁”的七律便是应和他的七律“别友”：
潇潇暮雨洒寒秋，又向西风别旧游。
故里每多伤异客，重阳几度上高楼。
韶华两字如斯逝，九月山枫似火流。
此去惟堪诗寄叶，风飘万点是离愁。
初看以为颈联失对，再看其实是犄角对，颇见作者技巧和功力，以及玩家本色。
知道云子后不久，就听说还有一位飘零更厉害，也是清华的工科学生，也是在学校期间就沉浸于古诗词之中，不务正业却终成大业。和飘零的相见也很曲折，本来约在荒岛的雅舍之中，不意道路颠沛，我竟然过不去，便转头到荷园食堂找了个桌子开聊，竟也畅然，同坐还有解峰，当晚聊得畅快，我也赋词以记（飘零本名张进，是我本家）：
摊破浣溪沙 从解张二兄游有述
约错荷花半茎莲，冰封三尺冻留言。何忍荆州拍栏遍，惜蹒跚。
白发应惭双学士，青衫须换五千钱。量小未曾因酒醉，忆华年。
比起云子，飘零的诗更为豪迈和随性：
水龙吟 波村冰雕
冷风吹老边城，竟是我此生佳处。
推云揽月，翻天越海，振衣来去。
素手雕冰，淡妆贴纸，粉灯悬户。
更香肌触玉，凤眸凝水，温柔语，醉中路。
玉佩留来未解，想楼前翠红谁录。
断空残雪，流光腐草，冷烟低树。
阡陌冰岩，旧痕新影，叠成无数。
但深情难记，今生还有，几人能负。
一个“几人能负”，便费得无限思量。
飘零和云子都是捷才，以诗为乐，以诗为戏，两人之间，我多偏飘零一些，他诗才横溢，虽难免偶有粗陋，但往往迸发出撞击人心之佳句。云子的诗则更为平和，句句皆佳，却不知哪句最佳。
不论唐宋大家们是否真得已经把旧诗写得毛干爪净，飘零和云子，以及其他无数我暂时还不知道姓名的旧诗爱好者们的创作都令我钦佩，更重要的，给我了一丝丝信心，让我知道写旧诗这件事还是可以做做的。
飘零和云子虽然念得是清华理工科的专业，却把旧诗写得异常专业，并让自己的人生听任古韵的润泽。飘零当年既写旧诗，还写武侠小说，如今更是开发手游，俨然入世之人，而云子则优游林下，他的依足古法的婚礼由以研究中国古代礼仪著名的彭林先生指点，蔚为大观。
在清华，他们是低我若干届的师弟，但在旧诗的结界里，却是我的前辈。
鹧鸪天 念江南次韵云子兄佳作
落霞斜飞入晚晖，青山如笔画新辞。
江南有信闻佳雪，再抚琴长十二徽。
邀冷月，送云飞，飘零天下醉同归。
春江问柳谁情重，做旧桃花已是非。
浪淘沙 昨夜友聚次韵飘零
万事费钩沉，阅古知琴。
久听白雪恰双临。
帘外谁消霜满地，弦外谁吟？
长夜已千寻，路断于心。
梨花当面不应侵。
我把江山留一寸，说与当今。
水龙吟 用韵和飘零兄之波村冰雕
故人万里惊鸿，僧敲梦外东篱树。
冰心碧透，霓虹艳绝，波城浪域。
素手携晴，玄眉映月，蝶游云旅。
问青山何远，红颜何近，终究是、风流遇。
恣意江南遗爱，竟潇潇、纷纷如雨。
拂霜怯冷，拈花怜媚，乱弦休顾。
诗酒难筹，霞杯易醉，流觞应慕。
算楼台七尺，焉能容我、三生命数？
五律 闻飘零兄帝都置业有贺
长安不易居，却喜君高卧。
花落掩莺啼，髀肥逢虎饿。
或怜明月虚，莫惧秋风破。
立雪有程门，终为夫子贺。
七律 戏赠老粉红飘零兄有述
红粉情多转粉红，江湖何恤老顽童。
齐家治国平天下，鲁缟穿云领袖中。
盛世初开三万载，清秋高冷一行鸿。
凤凰拾尽梧桐叶，留得疏枝卧小虫。
八声甘州 遣怀次韵飘零大作
其一
念黄云白露不堪游，往事共江流。
数归途万里，阳关三顾，明月孤楼。
拂尽凡尘俗物，悬镜照春秋。
莫问凭栏意，愁也非愁。
老马应知饭否，纵青衫依旧，趣懒情稠。
若听弦司马，知己别时休。
欲修身惜无神智，愧齐家、谁羡凤麟洲。
江湖远，锦帆犹敝，苦雨谁留？
其二
岂缘生缘灭即无缘，来去此生前。
把青灯白发，黄粱碧落，尽付云烟。
是我焉知非我，悟透九重泉。
且送闲愁渡，弱水平添。
花落因嫌花老，葬春残入梦，梦断而眠。
有江山故事，万里顾田园。
问汉唐何如秦晋，却流连盛世几华年。
轻狂耳、莫弹渔鼓，惟信蝉言。
采桑子诗友飘零得高徒有怀
五陵走马夸年少，一字如尘，二字如云。掷笔千言莫让君。
江郎道是才堪尽，指点精神，评说纷纭。误了江山不误人。
与飘零和云子的世界隔一条马路，我结识的第一位北大诗友便是北林子。
我与北林的相交，无疑归功于缘分，他是我中学同学的大学同学，因为我们共同的同学，琬青，让我们无意间隔空做了一次应和，从此相见恨晚。
北林子在北大光华做教头，创建了一个名为拏云的诗社，而我也因为这个缘分，从此成为拏云的一员，从此琬青便笑我脚踏两只船了，而我只好回答：其实不止两只。
不仅是一个诗人，北林更是个性情中人，15年我姐姐患血小板缺少症，我在朋友圈里求助，得到众多朋友的鼎力支持，其中尤以北林子上心，他经过多层转托，联系上国内治疗血液病最厉害的专家，帮助家姐得到及时的入院治疗。
近几年，因为家事和身体，参加拏云的活动渐稀，偶然兴起，吟得一律遥赠北林子：
知音相问后，我已哑千年。
白雪何足赏，黄粱安可眠。
云横三界苦，霞蔚七星怜。
又是流觞后，杨花蘸柳烟。
当时北林子正在旅途中，即时回赠一首：
北林子《五律-旅中遣兴遥寄成昱兄》
流云遮艽野，歧路不徘徊。
潄漱长缨濯，翩翩小谢来。
浮舟斜静练，饮酒上高台。
忽尔思君甚，一时心尽灰。
读到“忽尔思君甚，一时心尽灰。”一联，不禁黯然良久。
旧诗的格律对于北林子来说，其实是一种束缚，他的新诗写得不错，回头来写旧诗，大约是看中旧诗的仪式化更强吧。也因此，他的古风写得极为出色，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也因北林子的缘故，我又认识了幼甫和文谷，幼甫以词见长，文谷以律为擅，加上北林的古风，皆为上乘。
拏云诸友和我雷同，都是人生过了一半，才兴起旧诗的兴趣，阅历丰富，但从技巧上比之下过功夫的飘零和云子还是有一定距离，好在技巧上的事，只要有兴趣，补起来不难，倒是阅历和思想，没有一步一步地体验，便容易轻浮。
几年过去了，拏云诸友在旧诗的技巧上已经愈加娴熟，而飘零和云子离开清华经过在社会上的多年沉浸，诗艺也日臻老辣。我常常想知道在今天中国旧诗圈子里，他们的水平到底在一个什么位置上？
在我读过的诗作里，他们的作品之精华者算得上佳作，但我没有读过的呢？有一个妄念：把二十一世纪的旧体诗通读一遍，仿佛“小李飞刀”里的江湖百晓生一般立一个“兵器榜”，或可帮助大家得到一些八卦的乐趣。
此事我或可为之。
诗友如云，不若浮云，当似拏云。
八声甘州 赴厦门途次韵幼甫兄巴陵怀古
倩谁人碧水洗青山，免我避龙城。
幸期期昨夜，关关堂榭，终现初晴。
故友新朋可数，屈指太分明。
二八经年苦，白发都生。
孰忍胸襟寥落，念芙蓉恨老，锦瑟伤情。
若非池中物，羞问几方萍。
谢红颜，信英雄事，劝匆匆试剑远林坰。应知己，
志随鸿雁，语寄琴箏。
七律 除夕谢文谷兄赐联兼怀挈云诸友
故人赐我千金字，曾惧寒门撑莫起。
白发承蒙惜别辞，红颜枉顾惊观止。
结缘一语识三生，传舍半间容万里。
岁尽阑珊更替时，闻琴能不怀知己。
七律 遣怀兼以仄韵和北林兄之<六月四日忆>
长安叶落经年露，万载乡愁遮纨素。
白发犹怜一斛珠，黄沙曾没千军怒。
春秋卷卷册中悲，燕赵赳赳图下悟。
自昔少年走五陵，而今已识邯郸步。
七律 遣怀次韵和北林兄之六月三日忆
曾许蓬莱一念间，青云辜负旧青山。
却怜沧浪沉浮处，不吝霜霞霹雳天。
面壁三枪终失鹿，扬帆万里再行船。
春秋每向街头醉，不敢轻狂又卅年。
渔家傲 和幼甫兄访台大作
故国兴亡朝与暮，故人聚散歌谐舞。
故事题来凭案驻。
三两句，故乡风雨君曾诉。
相问秋山埋病骨，相看孤棹横高橹。
相遇恩仇经一恕。
聪明误，相思可共君携去？
五律 次韵北林兄赐作
拈花君已悟，惜别向鸿飞。
落碧秋山远，流黄北雁肥。
青莲伏断剑，司马裹征衣。
相问泛舟故，可偕西子归？
五绝 题北林兄戴胜鸟照
远人觉故晴，寥落在沙汀。
应是翻飞后，临渊不敢鸣。
五绝 望文谷兄赐字有怀
闻君赐字来，日日循天问。
笔意未曾知，寄怀须雁阵？
七律 挐云诸诗友聚散有怀二首
其一
宫深深似海西头，菊露凝寒十里洲。
暮柳长亭迎送懒，惊鸿断柱往来羞。
归时恰似别时醉，春水何如秋水柔？
此处可删三百字，惟留一语赋离愁。
其二
小月高庭玉影单，因怜秋水过窗寒。
听君一语羞为句，许尔三生愧解鞍。
红袖妆前般若苦，青衫座上住持难。
杯深醉浅难成饮，枉说心酸是酒酸。
蝶恋花 次韵文谷兄大作
契友高朋相揖罢。又是长亭，又是孤行者。
读破焚余今再借，还情须拜东西野。
欲舍此身身已舍。缘灭缘生，令酒无人把。
撒尽千金休待价，葬花且赴东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