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苗头”别得得法,当属正常竞争,可心术稍有偏差,本于行业发展有利的别苗头之举,恐怕就会给人以“促狭(念‘客’)”之感。作一番释文解义,“促”,促进、推动的意思,“狭”,两壁相夹居其中,任何活物在里面都觉气闷慥慥,何况后面有一堵板塞把你推挤,其狼狈情况可想而知。世上促狭之人难免,以“性善”学说揣测他们,促狭别人多为逞一己之快意而已,并不存恶念,即使台面上人物与友相处,亦难免促狭。某日,评弹界各路神仙聚会,席间,某客谈兴颇浓,其人有两大习惯,一,助人后喜欢炫耀功劳,二,说话时喜欢撩拳勒臂且唾沫乱喷。一道道热炒(虾仁、鳝丝之类)接连推出,引得此客谈资联翩:“某某人喏,当初要不是我竭力保荐,今朝伊喏会在上海滩站牢脚跟!”果然,第二“雅习”随着接踵而至,左袖管捋到臂弯,一个拳头一句一顿地在旁边客人头上挥舞(右手握筷箸,否则肯定要动用更有力度的右拳),而口中唾沫则八面逞威风了,星星点点地朝冷盆热炒飞溅,害得众宾叫苦不迭——不下筷吧,有负东道主;下筷吧,腻心格格。此刻,对座的蒋君看不惯了,他亦不声张,从口袋里掏出个笔电筒(评弹演员赶夜场,回家照明用,故常备),照准对面朋友的舞空之拳,光线盯住拳头,拳至光至,形影不离。这一幕科幻表演剧约莫持续了五六分钟,结局可想而知,满席宾客哑然捧腹,演说正酣者自觉尴尬,嘎然落幕。蒋君的做法,稍显促狭,但初衷在于规劝他人:自说自话的炫耀请适可而止,其意应归于善念。文化人逢场作戏促狭有之,下等人的促狭似乎屡见不鲜,乡下呆愣娃将干稻草铺掩臭屎堆,诱使路人踩上,观之一乐,促狭。还来说个书场笑话,某先生但凡开讲,整个人爱磕着案桌,双手捂住茶壶,习惯成自然,不如此,书情就会说不下去(就像我万鸣在电视台录制节目,尽管无人打扰,但总要关得双层玻璃门严实无隙,否则就开不了口,这也是习惯使然啊)。于是,跑堂就使一回促狭:将沸热百汤的滚水满冲一壶,就看好戏开场。那位说书先生坐上来,端起架子,两袖一捋,双手捂壶,“哦呦!”差点一个后仰,要开说,不自觉地又去捧茶壶(他并未想到跑堂的恶作剧),又一惊颤……如此这般,听众耳福未享,先开眼福。
善意的促狭,如果全无,生活就味同嚼蜡。可促狭得不讲道德,就近乎伤阴绩了。方言中的骂人话,就很难听:好得在座的都是过来之人,讲些无妨:如无锡话骂人“婊浆”(“婊子养”的音节缩简读法)、绍兴人骂人“娘堕贱胎”(连母子一起中伤)、苏南人骂人“乌龟”(龟念狙,污损人妻贞操),等等,都是极其刻薄促狭的戾词秽语,属方言中的糟粕,应坚决摒弃。不过,有的骂人话,初起为促狭,后也会转化,如苏州人骂人“赤佬”,在熟稔之人间常有听闻:路遇张三,“奈个赤佬,这几日人面勿见,死喔哒去迨?”此刻,对方听了是绝不会生气的,只会产生亲昵之感。
讲了不雅的方言用词,再来讲讲好听的。“海威”一词常挂苏州人的嘴上。旧时,苏州落乡车坊的老阿婆,她要卖掉自己种的几节甜藕,最远去的是车坊小镇,由于交通闭塞,苏州城,对于这位老阿婆来说,实在是“海威”之地,若听说隔壁的小四弟昨天刚从苏州城里来,她一定会迈着小脚,去拜访小四弟,见面第一句话,“奈真海威,苏州城里打来回!”因为,老阿婆是可能一生一世都不会也不能上苏州城的。其实,方言“海威”之“威”,是读别了,做一回仓颉的徒弟,就知道“海威”的正宗出典是“海外”,将北方官话与苏州方言的发音结合起来读,原先的去声就变成了平声,开口度较大的元音“a”就读成了开口度小的“e”,“外”就成了“威”。“海外”,1949年之前,岂止乡下老阿婆闻所未闻,即便是虽有文化而没有经济能力的读书人,亦仅耳闻其名而不晓其实,那么,初闻海外之事,不就令人威魄慑胆乎?所以,方言“海威”=“海外”,活跃在口头,又变化无穷:海外——海外奇谈——海外奇葩谈——海外里格奇葩谈,音节逐渐扩充,意蕴有所扩大,继而展开丰富的想象,当融入各式不同的社会人员之谈吐中时,语言表现力是多么的绘声绘色、海威奇谈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