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者

1

连绵的雨滴,从头顶霓虹闪烁的一线天纷纷落下,落进这漆黑的巷子,拍击着我的脸颊。雨水顺着我脸颊连成线,灌进我的衣领。我胸膛前那块地方从半个小时前就痒痒的,可我丝毫不敢挠它。因为我穿着雨衣,端着相机,隐蔽在巷子末这堆臭气熏天的黑色垃圾塑料袋里。

只要我稍一动身,就会引起周围垃圾堆的连锁反应,那样我就会被巷子里那群黑道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大汉左右开弓,紧紧钳住一个男人双臂。其中一个用明晃晃的刀顶着这个男人的下巴,恐吓他。

“少废话,王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快把货拿出来,你个臭小子,不然待会李哥生气了,我都保不了你。”

“我都说了真的不是我,要不你问问刘政?他也许知道。”听得出来,男人正在尽量保持镇静,但语气中仍然听出一丝颤抖。

男人似乎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截下来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儿童玩具。

“那我也帮不了你了。”大汉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点头哈腰地跟车窗内的人咕哝了几句后,车门打开,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矮小男人下车走来——显然他就是大汉口中的李哥。

矮子走到男人面前,男人急忙求饶,“货真的不是我拿走的,李哥,我……”

“货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男人邪魅地笑着,接着说:“但是你一定要向我保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一定,我一定保证永远替李哥保守秘密。”

“很好很好……”矮子边说边微笑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但那笑里明显藏着刀。

果然,他忽然目露凶光,霎间收起微笑,左手猛地托起男人下巴,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挥出刀,在一眨眼不到的功夫,抹过男人的咽喉。那鲜血便如泄洪一般喷涌而出。

男人嘴巴也灌满鲜血,双手捂着喉咙瘫软下来,手里的玩具顺势掉落在泥泞的地上。矮子将刀刃在男人衣服上擦了擦,向他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废物,然后踩过地上的玩具,扬长而去。

我爬出垃圾堆,举着相机走到男人面前时,男人一息尚存。他血迹淋淋的手,像一支伸展的藤蔓,努力想抓取什么。我转过头,才发现是几米外那个被踩扁的玩具。

“宝……宝……贝……”他含糊不清地吐着一些词。

我心想,你这混混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将这“感人”一幕拍下来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玩具捡起来放进他怀里。

他如释重负地抱着玩具,一个大男人,此刻竟然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在说些什么。

“什么?”我侧着耳朵问他。

“谢……谢——”他没了呼吸。

我还想多拍几张照片,但手机急速震动起来。

“快跑,记者很快就到!”

果然,在我离开现场不到2分钟,两辆NEWS栏目的车拍马赶到,我和到场的记者几乎擦肩而过。领头的记者看见狼藉的现场,对着手机就一个劲儿地道歉起来。

“伟哥啊,我是阿正,我们晚到了几步,人都死了!不是,你别挂,听我说,别……”

电话那边的“伟哥”显然气愤地挂了电话。天色渐亮,我不敢多逗留,赶紧离开现场。

2

我知道我们这种行业,注定要远离这世界的阳光,长期行走在黑暗中。

但我仍我梦想着成为一个揭露社会真相的好记者。而我也确实是一个烜赫一时的特约摄影记者——至少曾经是。作为代价,是我每晚的睡眠,都被那鲜血浸泡的噩梦所惊醒。

我的前辈曾经告诉我,要做好任何一份职业,尤其是我们这一行,就必须从职业道德和道德里做出抉择。我很长时间都不明白,职业道德和道德到底有什么不同。

“一个优秀的记者总是第一个到达现场,那么,你知道最快到达案发现场的方法是什么吗?”他问我。

“不知道,恳请老师赐教!”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当时在追一篇关于酒吧捡尸乱象的专题报道,通过接近半年的明察暗访,实地偷拍,全景展示了西门街的夜幕万象。报道引发的社会效应的确斐然,警方对全市进行了持续严打,终于还给女孩们一个更为安全的夜市。

可原本即将在新闻界平步青云的我,没有因此获得任何利益,反而堕入了无底深渊。

报道的完结篇,记录的是一个醉酒女生从被下药,到被四个男人拖进巷子里凌辱的全过程。期间女孩因为反抗激烈,遭到四个男人的轮番毒打。

在我们报道发布的同时,敌对的电视台也反过来做成了针锋相对的专题报道,他们不知从哪拍到我在现场的照片,借此质问道,如果我们当时秉着良心及时报警,那个女孩,甚至所有女孩,是否就不会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可是你看着BBC战地记者镜头下哭泣的孩子,你觉得他们当时应该放下相机去救人,还是拍下这千载难逢的照片?

总之,结果就是我们领导弃卒保车,将我解雇。而我则成了所有电视台不敢碰的烫手山芋。谢讴阳的名字,最终从新闻界被抹去。

理想尚未泯灭的我,只能借着当狗仔维持生计,等着东山再起的时机。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NEWS电视台,这个我曾经抛头颅洒热些的地方,要求见到他们的主编卢宏伟。当然,这肯定会被他们接待员拒绝,所以我将昨晚那张死者伸手抓玩具的照片交给他。

“这是我昨晚拍的,告诉他这是我拍的最差的一张。”女接待员将信将疑地接过照片。几分钟后,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卢宏伟。

卢宏伟曾经跟过我一段日子,没想到现在都做到栏目主编这个位置。

“没想到是讴阳哥你大驾光临,你直接给我打电话不就行了啊。我记得西门街那报道离现在也有两年了吧,也就是说你离开新闻界也有两年了。感觉两年时间真长啊,长得我都从一个前线记者晋升成了主编了。嘿嘿……”

他礼貌地给我倒了一杯咖啡,看了看我,见我不打算回答,于是接着自言自语。

“你还记得你当时经常问我,一个好记者总能第一个到达现场,那最快到达案发现场的方法是什么?我当时绞尽脑汁啊,怎么都想不出来。现在我觉得我算是知道了。”

“那都是往事,我不想再提,我这次有正事,我是来卖照片的。”

“唉,别这么着急,咱俩先叙叙旧。我上次听娱乐栏目的人说,讴阳哥是在干娱乐跟踪摄影记者,那不错啊,现在娱乐产业这么这么发达。你——”
“你就直说是狗仔队不就完了。”我有些恼怒地打断了他。

做“狗仔”的,不仅处于新闻行业鄙视链的底层,也为普罗大众所不齿。有时我真搞不明白,这些人明明对我们拍的明星夜店的吸烟照,亲嘴照或艳照如饥似渴,又有什么理由对我们这些提供照片的人说三道四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似乎有点难堪,“算了,说正事吧,你这照片啊,跟我们特约记者拍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哦。”他拿起自己手里的照片和我拍的作对比,的确,从拍摄角度看,这分明是极具专业水准的摄影师才拍得出来的东西。

只是,我记得昨晚在我离开前,那个玩具明明被我塞进了死者怀里。显然,为了照片效果,他们进行了摆拍。

“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止这一张的,讴阳哥,有好东西,可不能藏着掖着哦,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隔着模糊的百叶窗,一个女人说今天午间新闻都排好了,叫主编过目。

“好了,先拿进来吧。”他回答。

一个长发飘飘的美丽女人,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期间还刻意和我对视了一眼。

“昨天闹市区那宗简单的车祸,真的要放在头版吗?”她问道。

“那当然,你用标题突出‘女司机又闯祸’这个主题,不就行了。”

“呃……这不会误导大众吗?不是有相关报道早就澄清,男司机事故率要比女司机高的多吗?”她有些为难。

“听我的,真相不重要,收视率才重要!”卢宏伟说完趁机摸了摸她吊带裙外露出的肩膀,挥手让她离开。

不知怎么的,我对这个女人有种似曾相识感觉。我猜测应该是两年前我们在这里工作,不经意见过面的缘故。

卢宏伟走到我耳边,炫耀似地低声对我说,“我新找的女助理,姿色还不错吧。我正准备对她展开攻势呢,但这女的性子烈,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对付。”

我机械地点点头,将相机里面案发时的视频和照片一一给他过目,画面里连那个矮子的面目都一清二楚。

“这太好了,李矮子这毒品案子我们跟了半年了,连警方都没有这么清晰的照片!不过——”他玩味地看着我“这在任何一家媒体,可都能做一家独家。你这次找我的目的不简单吧?”

他将相机放在办公桌上,用手掌紧紧按着。

“我的底价2000块,另外我会持续提供这种独家新闻,我想成为你们报社编制外的特约记者。”

“哼哼——”他笑着指了指我,算是一种默认,“别人的话我肯定不会答应,但毕竟讴阳哥你也曾算是我老师,所以只要您能持续提供优质的独家,NEWS就算为你预留了一席之地!”

在我离开办公室前,我再次和那个女助理擦肩而过。昨晚那个记者阿正在她耳边咕哝说着什么。可我却始终想不起来我在哪里遇见过她。

3

我的杰作在电视上播出了,预计不久后,还会出现在各大媒体网站和报刊杂志上。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在提供者的一栏里,署名的是“匿名爆料人。”

我多么希望,那一栏写的是“特约记者谢讴阳”的大名。

“经警方核实,昨日晚被杀害于长安大道的男子确系警方卧底的缉毒警察,年仅28岁,家中还有年仅四岁的女儿,罹患败血症,正在医院住院。警方推测行凶者有可能为绰号为“李矮子”的黑社会团体头目。警方表示将尽快捉拿凶手,同时将做好家属安抚工作……”

看到这我无比震惊,因为我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我会提前出现在案发现场,完全是因为一通匿名电话。

 前天晚上,我像往日一样,穿着不起眼的廉价衣服,跟踪拍摄一个当红偶像明星。明星戴着口罩,在路边等待着某个人,根据我截获的线索,他等的人可能是某个女子偶像团体的成员,如果被我拍到,那这单新闻将会是娱乐界的爆点,对我带来的经济收益可想而知。

一通电话却不合时宜地打来了,是一通公共电话。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根据我职业的经验,一听便知经过变声工具处理过。

“喂,有什么事,我很忙呢。”我很不耐烦。

“想重新出名吗?夺回你作为记者的一切。”电话里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跟我故弄玄虚。”我说着,看见明星已经走进了一辆路边停靠的黑色轿车,正在车内和一个女孩亲昵。

“真可怜啊,曾经胸怀大志,风光无限的大记者,如今要做一个偷鸡摸狗的狗仔。”电话那头继续戏谑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已经不耐烦。

“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你咸鱼翻身,就在半小时后,有一单挺大的刑事案件将会在长安大道发生,你要是有兴趣,就打回给我,过时不候。你想继续做你的娱乐狗仔,还是做回揭露社会真相的,真真正正的记者,取决于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喂,喂!”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明星似乎打算驾车离开。那一刻,我的选择已经无关利益取舍,而是关乎做人的尊严。最终,我的选择你已经知道,于是有了我在小巷里的那一幕。

正想着,我的手机又响了,一看到那公共电话才有的号码,我就知道是谁了。

“喂,你……”

“十五分钟内赶到西门街24号。”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我暗暗叹了口气,快马赶往西门街。赶到西门街24号,那是一间百货店,看见卷闸门半掩着,叫了几声无人应答,我就伏着身子进入屋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马扑鼻而来。

一具男人的尸体,就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我,胸口的尖刀就像汽车挂挡一样斜插着,不偏不倚地刺入心脏要害部位,一刀直取性命。

我确认他已经没了呼吸后,马不停蹄地拿出相机拍照,在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耳边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我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急忙抬头,用目光警惕地搜索四周。

“谁?”我紧张地问,为了方便偷拍,我可是从来都将快门声关闭的。但目之所及,除了摆满商品的一列列货架外,一个人影都没有。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不想夜长梦多,拍了照片后,便赶在警察到达前离开现场。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照片再次来到NEWS大楼,卢宏伟正好出差去了,在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他那位女助理。她看都没看几眼就接过照片,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紧接着转过身,先把百叶窗全都拉上。

“有句话我必须跟讴阳先生您说说。”她边说边转身,语气里有丝丝急切。

“哦?有话请直说。”

“您知道当初弹劾您的那篇报道,包括那些照片,是谁提供的吗?”她紧紧盯着我。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件事。

“不,真的不知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也不想再追究了。”我有些口是心非,其实心里知道她听到这句话,更会主动把真相说出来。

“您可真是大人有大量,不过我还是必须得告诉您。”她俯下身子尽量贴近我,“那篇报道当年就是我们卢宏伟主编主笔投给敌台的,那些照片都是他跟随您时拍下来的。”

卢宏伟?我气得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我早怀疑过是他,但那份怀疑,却直到我前天和他见面时被彻底打消。是啊,除了他,还有谁有机会弄到这么清晰的照片。除了他,还有谁最想做掉我这个同行业和同部门的最强的竞争对手。

“真……真是他?”我嗫嚅着说,将拳头慢慢松开,尽量装作不在意,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接着说“没关系,我已经原谅他了,毕竟我现在这份工作都是他帮助我拿到的。”

她有些玩味地笑了笑,接着说,“哦,说的也是!”

“对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还有,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问出自己最大的疑问。

她显得有些尴尬,说:“那是因为我仰慕您啊,您写出的那些报道,让我们女孩在夜市更加安全。还有您会觉得我脸熟,肯定是我两年前早就在这里实习了,那时你这个大记者,身边一堆迷弟迷妹,根本就还看不起我这小丫头片子,又怎么会记得呢?”

这话弄得我俩都有些尴尬,只能站着互相傻笑。

“话说,我对那个女孩——”我顿了顿,因为我才发现,两年过去,我却连那个受害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对那个女孩其实也是有点惭愧,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您可千万别自责,职业道德和道德,有时候注定是不能两全其美的。”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着说,“女孩命是捡回来了,但是子宫被完全切除,以后再也不能享受做母亲的资格了。”

这话说完,反而让我更加尴尬了。

“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我心不在焉地说,其实是试图转移这令人尴尬的话题。

“李婉清。”

“这名字真耳熟,我以前肯定听过,我现在敢确信你我曾经见过面了,从今天开始我会永远记着这个名字。”我笑着奉承她。

“你一定忘不了的。”她淡然一笑。


4

我正在看昨天的新闻报道,百货店的死者就是王杰嘴里说的“刘政”。但这不是今天的最大新闻。今天的头条,是NEWS的主编卢宏伟忽然失踪,疑是因为报道了李矮子的新闻遭到报复。

我知道自己是不会原谅卢宏伟的,永远不会。但我没想到复仇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那通匿名电话再次打来,让我去广安大道旁的一个废弃仓库。

“这是我给你最好的礼物。”电话另一边的人卖关子说。

“你到底是谁?喂,喂!”电话早已挂断。

我潜入仓库上层,向下望去时,看见的人,居然是被李矮子五花大绑的卢宏伟。在办公大楼内趾高气扬的卢大主编,此刻在一群流氓面前,就像是一只待宰羔羊面对着一群饿狼。

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我觉得还是报警好一些。即使我和他有私人恩怨,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社会公众人物被杀死,无论如何如何都说不过去。

我慢慢拿出手机。

“王杰到死都不知道是你出卖他呢,你会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呢?”

听到李矮子的这句话,让我把手机又收了回去。

“真可恶啊,一边和我们交易,获取大新闻;一边又利用王杰女儿生病,用钱收买王杰;另一边再和警方合作,赢得社会大众的信任。你差点就成了大赢家啊,但是——”他顿了顿,从身后拿出匕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卢宏伟惊恐万状,支支吾吾地拼命想求饶,嘴却被胶袋紧紧缠着。他只能像缚在蛹里的蚕一样,不断挣扎扭动着。

“你想说什么?我猜猜,求我饶命?不不不,我不想听,你们搞新闻的人说的话太凶险了。我们杀人用的是刀,但你们——”他将闪着寒光的刀刃紧紧贴着卢宏伟的脸颊,卢宏伟脸憋得通红,闭上眼睛动都不敢动,“但你们,你们杀人连刀都不用,你们只需要用嘴,用笔,就能轻易杀死一个人,一群人。你们可比我恐怖多了。”

卢宏伟近乎崩溃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头。

“答应我,替我永远地保守秘密好吗?”

卢宏伟清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刚想挣扎着起来,就被摁住“砰”一声跪倒在地。李矮子的利刃不费吹灰之力,轻易便扎进他的胸膛。

等我提着相机来到他身边,拆下他嘴上厚厚的胶袋,他还一息尚存。李矮子显然不想让他死的痛快,所以这一刀不仅没刺中心脏,甚至都没拔出来,看来是打算让他一个人,在这空无之地流干血液而死。

“讴……讴阳……救……救我……,快……快叫救护车……”他对着拍照的我说话,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俯下身子,用随身携带的相机的擦镜布握住他胸前的匕首,一把拔出,鲜血随之迸涌出来。

我将匕首比划了几下,随后架在他脖子上。他显然没意料到我会这样做,眼神再次陷入不安与惊恐。

“别……别……”他哀求,“主编,主编我……我可以让给你当,只……只要你救我!”

“我已经知道那个人是你了。”一听到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他已经绝望。

我问他,“还记得我问你的吗?最快到达案发现场的方法是什么。我现在知道答案了。”

说完,我手里的刀刃,轻易便划破了他这虚假的皮囊。他没有过分挣扎,安心迎接着属于他的无底深渊。而我因为这一刀,也向曾经那个怀揣正义的我正式告别。

这一刀让我明白,这世界本就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之分,天堂——即是地狱。


5

我没有着急赶去新闻大楼,尽管卢宏伟的死肯定是独家大新闻。

在回去住所的路上,我又想起电话里那个“送我礼物”的人。他是谁,究竟为何要这样帮助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住所门口。忙不迭打开门,走进家门,正准备合上门时,我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牙签。

“唉……终于还是轮到我了。”我苦笑。

话音刚落,果然,从卫生间里蹦出两个大汉。一个用健壮有力的胳膊紧紧钳住我的咽喉,不让我发声。另一个熟络地夺取我的摄影设备和手机,然后将我五花大绑,正准备用胶带封住我的嘴巴时,我停止了抵抗。

“不……不用了,我不会反抗。”我扯着疼痛的咽喉,尽量使自己吐出的字能听清。

果然,久候的李矮子从屋内出来,轻轻挥了挥手,两人便迅速退下。

“真不愧是名记,这种架势都震不住你,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他说。

“我怎么猜到你们在屋里的?”

“对,我们应该没碰家里任何东西才对,身上的气味也早在来之前洗澡除去了。”

“很简单,我每次出门,都会在门缝上放一根牙签。刚才我太大意了,没看见掉在地上的牙签,否则你根本没机会抓住我。”我语气虽然平淡,却还是有丝丝不甘。

“佩服,李某今天真是学到了,你可比卢宏伟那家伙强多了,怎么会给那小子抢了饭碗。”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问他有何贵干。

“哟,刚在仓库拍下我杀人的照片,现在就装聋作哑吗?”李矮子说着打开我的相机,拔下了内存卡。

我始终不相信,经验老到的我会在现场露馅,否则李矮子应该直接在现场就会揪出我,而不是冒着风险来我的住所。我确信一定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为时已晚,他们将我反绑在厕所的水管上。李矮子握着从我厨房找来的水果刀,慢慢向我走来。

“不要,我求求你,你们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不——”我的嘴已经被胶带封上。

“别在自己死前打破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好印象。”他讪笑,“另外,我今天杀你,并不光是因为你拍到我行凶的照片,而是有人用你的命和我做了一笔交易,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

他没用杀卢宏伟的方式结束我,而是用刀划破了我两个手腕上的动脉,然后凑到我耳边跟我说。

“我需要有个人永远为我保守秘密,那个人说,你应该可以。”

说完,他关上了门,扬长而去。

我知道此时挣扎已无任何意义,那只会让我手腕上的血流得更快,让我死的更快。割腕其实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之一,手腕是痛感极强的部位。十分钟左右,我会陷入休克,20分钟后,我就一命呜呼。

我叹了一口气,在我人生这最后20分钟,我才知道什么人生理想,什么职业道德或道德都不重要。我想起那个被拖进巷子的姑娘,想起那个殉职的刑警,想起苦苦求饶的卢宏伟。

他们当时一定都渴望有个人能及时出现,拯救他们吧。只有遭受死亡的威胁时,人方能享受到世界的平等。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感觉不到手腕上的疼痛,我知道已经接近休克。这时,我却听到房门却被打开了。

难道是李矮子回来了?不,不对!这轻盈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个女人。是她,李婉清,我有救了!我用最后一丝力气,苦苦挣扎呜咽着。

快救我!我在心里默念。

李婉清背着相机设备,不紧不慢地走进浴室,俯身到我身边。那表情我何其熟悉,那就是我每日行走于案发现场的样子!

“讴阳老师,还第一次见您这么狼狈啊。”她撕下我嘴上的胶袋,轻蔑地看着我,那眼神,我一看便知,她不是来救我的。

“救……救我……婉清……救我……”我气息奄奄地说。

“那您当时想过救王杰吗?想过救卢宏伟吗?或者说——”她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把刀,架到我脖子上,而我因为方才的挣扎,流血更严重,已无力抵抗。

“或者,你当年想过救救我吗?”她接着说。

“救你?”我紧紧注视着她冒着怒火的眼神,努力在脑海搜索被我忽略的蛛丝马迹,终于,我明白了一切,原来是她。

“唉……”我叹了一口气。

“不,你没想过救我,哪怕到现在,你都没想过应该救我,不然你怎么会连那个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像所有麻木的看客一样,看那四个混蛋骂我婊子,骂我妓女,殴打我,强暴我。自始至终你就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我为此永远失去了生孩子的权力,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进入了当初你所在的新闻公司,想找到你,但是你早已不在。直到我发现卢宏伟和你的纠葛,我知道,属于我的机会来了。哼——卢宏伟当初踩着你上位,我现在要踩着你们两个上位!”

她转身打开相机,将她的作品一张一张放给我看。从王杰、刘政、到我亲手杀死卢宏伟的所有事情,都被她清楚地记录在相机里。原来在百货店的声音不是我的幻觉,而是她在现场!

“原……原来电话……是你!”

“是啊,你总算知道了。”她拿出手机,用变声软件播放了一段录音,和我当初听到的一模一样。说完,她架紧了我脖子上的刀子。看来,她要像我复仇卢宏伟一样向我复仇。

“不过——”她却忽然收起了刀,接着说“当我在新闻界工作近一年,我才知道,当初你做的那一切,有多么的意义非凡,你牺牲了一个我,为更多女孩子赢得了一个更加安全的生活空间。”

“所以我不会杀你,我不想成为杀人犯,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她用刀把我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随后塞进她随身带来的塑料袋里。解除了束缚的我立马瘫软下来,一侧脸颊紧紧贴着冷冰冰的陶瓷地板,地上的血水随着我的呼吸,不断灌入我的鼻翼。

我这时居然想起李矮子对卢宏伟说的话:“你们杀人连刀都不用,你们只需要用嘴,用笔,就能轻易杀死一个人,一群人。你们可比我恐怖多了。”

“我和李矮子做了交易,他将帮助我登上栏目主编的位置,而你将替他背上所有的杀人罪名。你知道——”她弯着身子,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得意地晃了晃相机,说“我有了这些你杀卢宏伟的视频和照片,加上一系列你在现场的照片,警方很容易就把你和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而你将成为在杀人后潜逃,最后在住所畏罪自杀的杀人犯。”

“你的事迹将会被写成专题报道,署名将是我李婉清的大名,这将是我进军新闻界的金字招牌,我想,揭发一个知名记者杀害了我新闻主编上司的独家新闻,我升任后就算不是主编,也起码是副编了吧。”

她刚起身打算离开,却又想起什么,微笑着说:“对了,卢宏伟经常问我,一个好记者总能第一个到达现场,那最快到达案发现场的方法是什么?那个问题是你告诉他的吧,你有答案了吧?”

是的,我有答案了,我在杀死卢宏伟那一刻,已经有了全部答案。

“我刚才也有答案了,那个答案就是——去犯罪。”她说完冷笑了两声。

“我……”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说一句我始终没机会开口的话。

“想说什么就说吧。”她脑袋往我这边倾斜了一些,试图听清我的话。

“我……对……不起……”用尽最后力气说出这句话后,我鼻子里已经只剩下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不用说了,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我也早就不恨你了。你就安心去吧。”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我听见她走出浴室,离开了公寓。

为了我的理想,我抛弃所有,独自在黑暗中行走了这么久。而这将是我做记者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也是最后一觉。这个梦不再被血腥浸染,只会有无尽的黑暗。

我直到此时才发现,夜幕和白昼一样,都能将人染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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