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8路公交车在宜城中学停站,我上车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将斜挎的布包放在双腿上,身子又往贴着彩色广告窗户前收了收,从缝隙里窥视着窗外一群学生,他们笑着从车尾跑向马路对面,背上“宜城中学”的标识也消失在街角。
昨天老师打电话过来,突然的心慌冲上头顶,响了快三十秒,我将心提到嗓子眼,又深深呼出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刘老师您好,刚才在洗手间,不好意思这么久才接您电话……”随口而来的谎言暂时掩饰了我的焦躁不安,我将声音压得极低,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出异样。
一大早,我收拾好东西去了学校一趟。刘老师正在改课件,我看她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击,那幻灯片一张一张闪过,便站在门口许久,也不敲门。其实不是怕打扰她,是我手心里全是汗,双腿也有些僵直……
红灯亮起,司机突然一脚刹车,刚好停在白线前。一群人急匆匆地从斑马线穿过,早上的太阳落在他们脸上,衬得整个人明晃晃一片。我坐在暗处,伸出手试着抓一把阳光,那光线脱离指缝,四处逃窜!
想起刚才在办公室的谈话,心里更是烦乱不堪。
刘老师说家齐最近心不在焉,上课时总看着窗外,有时掰弄着几根手指,有时眼神空洞洞,那心思根本不在黑板上。
刚开始,我低着头“嗯”一声回应她,不知道何时她的声音越飘越远,以至于后面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清。
因为我的注意力转移到窗台了,一只蜘蛛绕着窗台三角地带织网,吐出来的丝又细又亮。它慢慢攀爬,搭建起来的网子越来越密。突然,一只蝴蝶误落网内,挣脱出来的触须将规整的网划出破洞,翅膀粘在洞口边缘,任它怎么扑腾,丝毫逃脱不了现在的困境……
“易家齐妈妈……家齐妈妈……家……”刘老师喊了三声,我才突然回过神来,心跳加速,紧塞的嗓子眼慢慢松开,又是这种感觉,窒息的感觉!
“不好意思,刘老师,对不起……”,不仅是对家齐在学校的表现道歉,也为我刚才的失神道歉。
“呵,你们母子挺像……失神的表情都一样,有意思!”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带着几分不厌烦,几分生气。很显然,我刚才的无礼让她难堪了。
“刘老师,感谢您一直关注家齐,回去我一定跟他好好谈谈!”终于拈出一句重点。
“不是谈的问题,做父母的还是要多用心,不然,我们老师再着急也不行!”
“是,是,您说的是!”我连忙回应,嘴里蹦出来的这几个字特别顺,怎么会不顺呢?说得太多了。
临走时,我又溜了一眼窗台,蜘蛛慢慢爬向蝴蝶,吐出来的丝将它五花大绑,那张破网在风里摇摇坠坠。我转头,不再探究两只虫子将如何进行生与死的较量。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没打算去找家齐。而是绕着操场到了一条僻静小路,应该是下课时间,操场上一群孩子追着一颗球踢来踢去。我低下头,脚下的步伐莫名加快,一直到上了公交车,才缓了口气。
02.
周五下午超市人特别多,当我最后一次从仓库领货登记,搬到货架,再一件一件整整齐齐陈列到价格栏里,才想起去柜子里翻找手机,正好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匆匆脱掉围裙,提了包疯跑起来。
家齐五点放学,说好了要去接他,我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道:“宜城中学,师傅,麻烦您快点!”
“正是高峰期,这路堵得很,快不了啊!”
我无心跟他攀谈,心里自顾自地想,说不定他放学迟了,又或是被几个同学拉着多磨蹭一会,这次总能赶到。
很快,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人也变得失落起来。家齐说班主任刘老师严肃得很,但有一个优点—从不拖堂;倒是英语黄老师,总喜欢占体育课时间听写单词;最近语文组在排练《草船借箭》,他参演了鲁肃……这是上次回娘家,他兴致好的时候才跟我说了几句,也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学校里的事。但他没什么朋友,喜欢独来独往,这些事却只字不提。
街灯亮起,合家乐商场里灯火通明,三楼是饭店,二楼是游乐场,四楼是电影院,五楼休闲娱乐场所,我从座位都能看到里面乌泱乌泱的人。可我不是他们,没有心思在夜幕开始的时候,抿一口咖啡,沉醉在《the rose》的轻声呓语里。
一路狂奔上楼,电梯开了。家齐蹲在门口,我的心终于归位了。他像一只遗弃的小狗,耷拉着头,手指在白色地板砖上一笔一划地描摹。我平复心跳,走出电梯,他一直没有抬头,仿佛很专注。
“齐,齐齐,下午很忙,我就忙……忘了。”周四他打电话来,说忘拿钥匙,问要不要来找我,我说下午来接他。所以我特意用周五下午换了李爽头天晚上的班。
“没事,快开门吧!”他淡淡抬眼,声音疲惫又无奈。
我摸摸索索好不容易掏出钥匙,捅了半天锁扣,才开门。
“齐齐,进屋!”我开口道。
他慢慢起身,复又蹲下身来。
“怎么了?”我以为他生气了,又或是不舒服。
“蹲久了,腿有些麻!”
我勾下身子,准备从地上将他拽起来,他却撑着墙面缓缓起身。
可能是见我落了空,才又将手搭过来,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眼神时不时向浴室瞟去,洗了快一小时了吧!
今天晚上的电视节目着实无聊,我盯着电视右下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满脑子都是那只遗落在沙发缝隙的向日葵样式发夹。齐齐的外套搭在沙发背上,衣服口袋向下,无疑是从他衣服里掉落出来,我拿在手上反复观看,就是小女生喜欢的发饰。
他推门出来的那一刻,我不自然地将手向后藏了藏。
“洗,洗好……了?”紧张的我咽了口水,说话有些结巴。
“洗好了!”他拿毛巾盖在头上。
“齐齐,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功课累不累?”我始终没说和刘老师谈话的事,也没有提及发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挺好的,下周学校要举办春季运动会,我参加了跳高!”
“挺好的,就是应该多参加活动!”我笑了笑,再无下话了。
等他进房间后,我将发夹轻轻塞回他的衣服,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想了一百种开口方式,最后竟输给了一只发夹,那门口地板上的指纹印迹也是向日葵样式吗?
十二岁的男孩子正值青春萌动,对异性有强烈的好奇心也很正常。我关上咯吱作响的窗户,将帘子合上,外面的漆黑便再也照不进屋来,虽说二十八楼的高层更接近星空,可我有恐高症,连站在窗边都能感受到冷风灌进喉咙时的压迫感,不是别的,是怕窒息!
03.
周六醒来,手机屏幕划开,五点零五分,我起身煮了粥,蒸了包子,想以前,这些事情我可一样都拿不上手,三年了,其实也没多难嘛!
推门进房间,齐齐还在熟睡,手中依然握着那只发夹,书桌上的一张草稿纸,全都是拿黑色碳素笔描摹的向日葵,只是花瓣、根茎全都是黑白色,一朵一朵的花全都耷拉着头。
跟莫医生约了8点的时间,我来得有点早了,站在楼梯口,盯着墙面发呆,大概有一年没来了。直到感觉肩膀处有人拍打,我才惊醒过来,是莫医生。
“今天怎么亲自来一趟了,一般不是阿姨带家齐来吗?”他笑了笑,引我进入室内!
“因为有一些特殊情况。”我略微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职业习惯的原因,他的一双眼睛很灵敏,好像能穿透人的身体,洞悉人的灵魂,将所有的邪恶丑陋拉出来,从而导致站在他面前的人一丝不挂!
“莫医生,齐齐最近有了变化!”虽然有些紧张,但我还是开口了。
“哦,你指的是什么?”
“他可能早恋了,你说正不正常?”
停顿了三秒,他才缓缓开口道:“说实话,他这个年纪对异性有好感,是很自然的发育现象,家长也不必惊慌。”
“我明白,我的意思是他的自闭症是不是有所好转?”
“一年前,你带他来时,我说过,自闭症儿童从小会有语言障碍、社交困难等。可他是长到10岁突然出现了此类症状。当然也不排除,先前症状不明显,后期因为某个时刻,某个点被诱发了。”
“他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接触,总会和同学发生冲突……”这三年里,我被班主任叫过很多次,不是给老师赔礼道歉,就是给家长赔礼道歉,好多人说这孩子太孤僻了。
“您有没有问过他为何跟别人打架?”莫医生一边做笔记,一边抬眼看我。
“没有。”
“那您为什么不问他?就像这次,为何不直接问他早恋的事?”
“我,我……我开不了口,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嗯?您们母子关系如何?我的意思是自您离婚后,您们关系就这样吗?”
“有点,就是无话可说。以前因为工作原因,他和他父亲总更亲近些。”
“我看您好像不愿意提及他的父亲,是吗?”
“不,没,没有……我并没有阻止他们见面。”我有些吞吞吐吐。
“是吗?”
“没……没有!”
“您有没有对他发过脾气?尤其是他在学校里表现不好时。”
“没……没有…”我从来没有对他发脾气,也没有夸奖过他,甚至是我心里很害怕面对他。
“为什么?这不符合逻辑,因为你对他的表现全然不像个母亲。”
“家庭失和是我的失职,所以我想给他更多的包容。”随口扯出来的谎话显得特别自然贴切。
他叹了口气,盯着我的眼睛道:“说实话,从和你儿子接触以来,我觉得他不像有自闭症,反而像应激性创伤。简单来说,曾经因为什么事,对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导致他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自信。”
“不是自闭?创伤?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不太配合,但我能看到他心里的矛盾和挣扎,都源于他内心的恐惧和害怕。”
“不,不可能!”我满脑子都是不可能,不可能,指甲已经刺破手心,那隐隐的痛感也不停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他沉默了一会儿,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了,复又低下头记录。
谈话室骤然安静下来,我听见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急促。除了脑子,我身体其他部位又全都处于一种麻木状态,渐渐地我能预知那麻木马上就能吞噬我的疼痛,甚至吞噬我的大脑……
他见我有了异样,立马站起身来,打开柜子上的唱片,一段平静舒缓的音乐响起,轻柔细腻的外国女声传来。
双手松开,撑在桌子边缘,我重重吐出一口气。发酸发紧的窒息感还停留在嗓子眼里,那感觉真像一位溺水者。
莫医生看着我,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没有先前的探究意味,转而变成担忧的神色。
“你这种情况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晚上睡眠怎么样?”
“没有,偶尔会有心悸。夜间做梦,一晚上反反复复醒来几次。”我低下头大口喘气,用右手捂住怦怦直跳的心脏。
“嗯,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我觉得您还是太紧张了。”他合上记录本。
“那我儿子的情况?”我不敢再看他。
“您儿子是在您们离婚后才出现这种状况的,你需要和他多交流!”
“你意思是我和丈夫离婚影响了他?”我继续追问道。
“也不排除其他可能,离婚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好的,谢谢莫医生。”
“不客气,最后作为一名医生,还要提醒您,我觉得您目前的情况并不好。一年前,我跟你说了相似的话,但主要还是看您的配合!”
“我,我……一直很好!每年体检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是,但我指的不是你的身体器官!”
“谢谢你的提醒,下次我带齐齐一起来。”
“好的,不管怎么说,他愿意接触别人,这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从医院出来的这段路,可真难走。我麻木的双腿还使不上力气,额角也渗出细微的汗珠来。
虽然这一次,莫医生的神情缓和了很多,询问的方式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可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04.
一年前,我带齐齐来做心理咨询。那是我第一次见莫医生,齐齐很排斥,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
可莫医生不一样,估计早就见惯了各类病症的人群,这些不正常的行为,在他看来都很正常。
他笑笑,拍着齐齐的肩膀道:“小伙子,几岁了?”
齐齐低着头,不回答。
我回答道:“十岁。”
之后,齐齐被带进绘画室,莫医生便向我询问情况。
这次谈话,并不愉快,尤其对我来说,是场糟糕的体验,以至于我对他的专业产生了质疑。要不是我母亲坚持说,莫医生年轻,但在这一带口碑极好,我早就放弃让齐齐继续到这里治疗了。
回忆起第一次,我全程都处于一种紧绷状态,好像我不是病人家属,更像是接受审讯的犯人。他非要探究的好奇心彻底击垮我心中防线,以至于因为太紧张,我晕倒了。
大脑一片空白,全身麻木,我的舌头也明显动弹不得。那天我父母被吓得不轻,等送到急诊室时,我整个人都没什么知觉了。
医生看了每项检查结果,除了心电图十分杂乱不堪外,没有任何指标不正常,初步断定是急性心肌梗塞,需要留院查看。观察了一个星期后,我又恢复了正常,包括心电图也恢复了规律的曲线。
莫医生带了一束花,他试探性询问情况,我母亲如实告知。他默默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查出什么原因?”
我母亲叹了口气说各项指标正常,医生也没有给出结果。
“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吗?有没有考虑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心理。”
我故意假装刚刚睡醒,彻底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见我醒来,看着我道:“好好养身体,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我颔首示意。
母亲问我,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了?说实话晕倒了多少次了?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回答:“第一次!可能天气太热了,可能我低血糖了吧。”我语气口吻都很坚定,不允许质疑。
齐齐躺在我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晕倒时把这孩子吓坏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次影响,我对所有封闭环境里的谈话有很强的排斥感,甚至突然的手机铃响都会将我拽进焦虑不安的情绪当中。
05.
从医院到家后,我看见餐桌上的碗筷都洗干净放置在架子上。我又推开门,从缝里瞧了瞧,齐齐正在看书。
“齐齐,齐齐,你想出去玩吗?天气很好,总闷在屋里不好!”想起与莫医生的谈话,我心里一刻都不能平静。
“那你也一起出去吗?”他扭头看着我。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会。”我确实全身酸软无力,整个人有种虚脱感。
他明显有失落的表情,转头道:“那我也想待在家里。”
头痛欲裂的我,打开抽屉,拿出装着药片的瓶子,拈出两粒白色扔进嘴里。是布洛芬和安眠药,我从未告诉别人,自己每晚都需要在安神镇定药物作用下才能睡几个小时。
周一上班,我一遍一遍擦拭货架和物品,检查标签是否完整。
大概十点左右,李爽跑过来叫我。
“我找了你好久,那会儿我去换衣服时,听见你柜子手机在震动,你没拿电话吗?”
“哦,好,我忘了!”以前的工作要求是不能带手机,现在都改不了,况且我本来就对手机响动神经过敏。
未接电话19个,有齐齐班主任,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事。还有,我妈的电话,还有我前夫易海东的电话,我们快三年没联络过了。
直觉是齐齐出事了,我立马给刘老师回电话,嘟……嘟……无人接听,再给我妈打电话……又是嘟嘟声。
“喂,玫玫,齐齐受伤了,在医院,你赶紧过来吧!”我妈终于接了电话。
“他情况怎么样?人呢?”我很着急。
“在检查室,还没出来。”
我挂掉电话,还来不及换工作服,只跟前台经理告了假,便往医院奔去。
刘老师、我母亲都在急诊室外等待。
“他今天参加跳高比赛时受伤了。这孩子嘴里一直说没事,就让人送他去了医务室。”刘老师很想要解释情况。
可我这会儿只在乎齐齐到底怎么样了,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便只问了句:“进去多久了?怎么还没出来?
“有半个多小时了。”我母亲的眼眶泛红,一边安慰我说不要着急。
刘老师劝我们先在急诊室外等待,这会儿再着急也没什么用。
我们三个人站在门口,都不说话了,接着就是我对着白色墙面发呆。
“家属呢?”护士出来叫人。
“我,我,我是他妈妈。”突然站起身来,我母亲跟着护士去了病房,刘老师随我留在了主治大夫房间。
“医生,我儿子情况怎么样?”
“孩子有明显的脚踝骨折和韧带撕裂,从片子看,已经有渗血状况。”
“那怎么办?”
“需要手术,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听了这话,我内心后悔自责,一时站立不稳,刘老师拉着我坐在凳子上,试图安慰我。
齐齐在医院躺到第四天时,我前夫易海东从外地赶回来。我能看出来,齐齐很高兴,可他的眼神总瞟向我,估计在观察我的神色。
是的,我又撒谎了,这是三年来他们第一次见面。
因为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几乎烧掉了所有关于他的照片,试图从我的家庭、人生里彻底抹掉他的存在。
但有一点,儿子的思想,儿子的血缘亲情,我始终无法左右,就像现在,我不能当着儿子的面赶走他。
坐在走廊里正发呆,易海东出来了。
“玫玫,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之间除了一个儿子,没什么可谈!”我立马回绝了他。
“那,我想接齐齐到我那住一段时间。”
“不可能!”我态度依然坚决。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真的,我后悔当时将齐齐交给你,你并不是个能照顾别人的人。”
“怎么,想指责我?你不需要给我立好父亲的人设。”这些年,我脾气已经磨得逆来顺受了,可唯独对他,没有半分好语气。
“你带不好齐齐。”他叹了口气道。
“不要你操心,齐齐虽小可他能明白是非,不然他当初为何选我不选你呢?”
“你果真没变,和以前一样高高姿态,十分自信。他选你是因为你更脆弱,更孤独,更伤心,他想陪着你。”
“少胡说八道,我只不过是及时离开了一个出轨的丈夫而已,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不喜欢他为自己的出轨找借口。
“齐紫玫!你是个疯子,你根本不了解儿子。”他猛然提高音量。
“怎么,易书记,恼羞成怒了?我才不是疯子?我正常得很。”我一点都不怕医院人多眼杂,甚至试图要从言语的爆发里寻找一丝快感。
“你不疯,能把家烧了?你不疯,能让儿子差点溺死?你不疯,为什么辞了工作?”尽管他极力压低了声音,但每一句都直击我的心脏。
我愣了半晌,与其说被问懵了,还不如说,他的每一句话都正中我要害。
最后,我一脸讥讽道:“你一直监视我们?”
“我只关心儿子!”他淡淡回答,因为看见护士要查房了,他赶紧侧身进去。
我感觉脑袋要炸裂了,心也揪成一团。捂着胸口莽莽撞撞往楼下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直接变成了小跑。因为我感觉这里的氧气不足,自己快吸不上气来了。
06.
易家齐……一家齐……真可笑。易海东在儿子刚出生时说过,有了儿子,我们一家人才齐全了,所以取了谐音名—易家齐。
我是一名墙外艺术绘画师,帮别人设计墙外壁画,而易海东那时是宜城市政协一名科员。一个是搞艺术的,一个是做政治的,他说我的手天生是用来绘画的,金贵得很,所以家务活从来不让我做,我也没下过厨房。当然,这和我总奔走在外,在家时间少也有关系。
我曾经很感激他,很依赖他,可我不会说出来。他开玩笑问我,做艺术的是不是都这么清高和自信?连一句软话都不会说吗?
我笑笑就是不开口,因为我知道,我心中极其感激和信任他,对家庭,对儿子,对我,他都十分尽心尽力。
可人就是不能太自信了,我总觉得他不会离弃我们。但他还是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我第一次与那女人见面时,是我还在帮她设计房间内墙,她需要在客厅和儿童房间各设计一幅画。
那女人总给我发消息,有意无意透露她和我老公认识。我开始无意往那方面想,因为我十分信任易海东。逐渐地,她发给我的消息极其不正常,有她和易海东露骨的情话,有消费记录,转账记录……
我多么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容忍丈夫出轨?离婚提得极其洒脱,没有一分犹豫。
正当我从记忆深处慢慢挖掘过去,试图拼凑起一份完整的家时,才发现那些碎片拾都拾不起来。
“家齐妈妈,家……齐……”,我蹲在地上,抬眼看去,是班主任刘老师。
她见我满脸泪水说道:“我记得三年前,住在九栋三十三层的住户。那天晚上多大的雨啊,还坐在阳台的窗台上,我为什么能看得清楚啊?因为我家正住在对面,要不是我半夜起来收衣服,可能我不会拨打报警电话。”
我一边静静听她诉说一件往事,一边更抱紧了双腿。
接着她继续道:“你就是我对面的住户吧?只是没想到,你很快把房子卖了。”
我看了看她,原来她都记得。你说这世界多小啊,自从那场火灾,我就带家齐搬走了。
我怕周边的住户指指点点,也害怕再碰到对面的住户。可千算万算没想到,她竟然是名老师,还是齐齐升初中后的班主任。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但她却没特意过来打招呼,我以为三年,早忘了。
后来,每次去学校,我都会特别紧张害怕,尤其是单独和她谈话时,内心更是恐惧。
“我猜测你可能遇到了难事,不然怎么会想不开呢?直到在班级里看到家齐,当初是不是我想错了,一个母亲再怎么狠心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是吗?”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像也不需要我回答。
我上楼时,易海东正喂儿子喝汤。我好久没看见他这么高兴了,以至于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易海东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我不能否认,他一直是个好父亲,儿子对他的信任更甚于我,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秘密。
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去莫医生那里一趟,有些事我也需要坦白了。
07.
走进莫医生办公室,他好像知道我要来一样,没有一丝惊讶,只笑着请我坐下。
“莫医生,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心理有病?”我依然十分紧张,也十分害怕,但终究是踏出了这一步。
“你第一次晕倒时,我只是怀疑。后来家齐说了很多你的事。比如跟你说话时心不在焉,集中不了注意力,神经敏感,记忆力差,更重要的是你防备心很重……”他停下来,看着我继续道:“他很关注你!”
“我以为我没病!”我有点讶异。
“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这样认为,他们不相信这是种病。”他笑了笑。
“我很严重吗?”
“你现在能睡觉吗?”
“我……几乎整夜失眠!”
“我见过很多患者,什么情形的都有,大多数都受失眠的煎熬。”
“所以,这种病很正常吗?不会被当成疯子?”
“它就和感冒一样,是需要治疗吃药的病。”
“那我儿子呢?”
“其实我上次有意说到这个,他的情况应该和你有关!”
“可他还小,会不会影响他以后?”
“从我和你儿子的接触以来,我觉他比你想象中坚强!”
我一向高傲,不承认易海东出轨会对我造成影响。可如今还是要亲自揭开这块旧疤,将之前的高傲和不在意彻底踩在脚底下,博取别人同情的目光。
离婚后,我身心均受了刺激,我发现自己情绪常常失控。我讨厌儿子每天的吵闹,讨厌他叫爸爸,讨厌他缠着我要去游乐场。我控制不住自己时,会对他吼叫,尽管我极力压制自己,但我压不住心中另一个狂躁的我。我想起,跟易海东在房间里打架时,那泼了一地的颜料。我拿出手工刀划他的后背,那细小的刀片极其锋利,能划破几层羽绒服,直到他背上渗出血珠。儿子坐在地上哭,声音很大,第二天我送他去了我妈那里,直到离婚后才接他回来。易海东想要孩子,可我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说到这,我小心翼翼看了眼莫医生,他很专注,默默记录着这一切,我生怕他会嫌我啰嗦。
易海东净身出户后,就我和儿子一起住。我时常脑袋空空,看着白墙面,想不出一幅画来,整个人陷入暗无天日的黑洞里,不仅如此,有时候画出来的东西都是血腥、破裂、不规整的东西,我自己看到时都心惊肉跳……
我没有耐心听儿子说他的事情,甚至厌烦。只要看到他,我记忆里的易海东就跑出来作祟。
我感觉自己有点跑题了,可莫医生并没有打断我。我顿了顿,歇了口气继续道。
那晚风很大,雨很大,我坐在阳台窗户上,看了一眼周围,黑黢黢一片,这才是我应该待的世界,没有光亮。我用打火机,点燃一张一张之前的稿纸,点燃我和易海东的照片,点燃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我突然停下来,心脏怦怦直跳。莫医生可能察觉出我的焦躁不安,起身打开了唱片机,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让我休息一会儿。
我想起来了,儿子呢?他好像在洗澡,我嫌他太吵了,将他锁在浴室里。
风真大,将未熄灭的纸张吹进屋里,我才懒得管那些火呢?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烧到最后一张纸时,我脑子突然蹦出一个声音:“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
可怎么这么安静?我儿子呢?他怎么不哭闹了?哦,我把他锁在浴室里了。
我向下看去,楼层下有千万只恶鬼,试着向上攀爬,他们想拉我下去,我害怕得惊恐挣扎,心里也越来越紧张,我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快便喘不上气了。
迷迷糊糊里,我听见浴室里传来哭声,浴缸里有挣扎声,那是儿子吗?
可我动弹不了啊?屋里火烧到了沙发,还有墙上的壁画……
那是我第一次因全身发麻而晕倒。我醒来时,儿子正在抢救,他差点被淹死。我妈又生气又心疼,他们都以为我是吸了烟雾才晕倒。
其实我想自杀,但我不想在儿子面前死,所以我将他锁在浴室里。
08.
喝了半个月莫医生开的药,晚上终于能睡上几个小时了。莫医生说,抑郁症病人想自杀是很正常的现象。
齐齐能出院了,我和母亲接他回家,他一直等着一个人,我知道他在等易海东。
突然,我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走进厨房并拨通了电话。
周五下午,我带齐齐去了合家乐商城,订了之前我们常吃的那家,点了他最喜欢的菜。
他眼神里有惊喜,也有担忧道:“妈妈,你不必要为了我来这。”
“是妈妈想和齐齐一起来,待会儿还有一个人。”离婚后,我没带他来过这里,更大的原因是我不想交际,不想看到熟人,甚至不想出门。
趁出去接电话的工夫,我转身进了咖啡厅。那店员笑着说:“玫老师,几年不见您了。”
我笑了笑道:“一直很忙!”
她继续道:“还记得墙面上的绘画吗?”
我点点头,不仅是这家咖啡屋,整栋商场的墙外室内我都参与了设计,尤其是商场外墙,我们画了多久呢?大概三个月吧!
只因为三年前的事情,我莫名有了恐高症状。我尝试站在楼顶,尝试爬过梯子,都不行!一到高处,我就头晕目眩,害怕得要命,以至于我不得不从公司辞职。
重新走进餐厅,易海东坐在对面和齐齐说话。
莫医生说齐齐心里有很深的恐惧感。我能明显感觉出来,自从三年前的大火后,他对我既有距离感又想保持亲近。
我慢慢坐下,齐齐很显然在回避我,他很拘谨,又不知所措。
“是我叫他来看你的,你不想他来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放心地看着他爸爸。
09.
听说,宜城乡下是个疗养的好地方,我想去乡下散散心,莫医生说,这有助于我恢复。
乡间小路又窄又不平,但沿途风景很美,比画里的色彩更美,更鲜艳!果真是夏天的颜色。
走到路的尽头,入眼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海,每一株都向阳而生,极力生长。
我第一次看见如此壮观的向日葵花海,内心万分激动。原来它们是如此灿烂热烈的花朵,每一枝都散发着光芒,似乎要刺破黑暗,努力向天边延伸。
一群蜜蜂,蝴蝶围着花蕊飞来飞去。想起先前落在网子里的那只蝴蝶,是不是也突破了困境呢?
突然,有人叫我,拨开向日葵叶子,看见田埂上奔跑着一个男孩,他身披阳光向我飞奔而来……
齐齐,是齐齐!摊开握紧的手指,那阳光全淌在我手中,传递出静默的温热。我才发现手攥得越紧,越抓不住阳光。
那天和莫医生谈话时,我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实。莫医生说抑郁症患者,要自杀很正常。
那如果说,连自己的孩子也想杀死呢?
那晚,我往齐齐那杯牛奶里放了一片安眠药,不对,是两片还是三片?我将他放进浴缸里,扭开了水,开到最小。那水估计得一个小时才能淹没他的身体。我摸了摸他的头,小声道:“别害怕,妈妈很快就来陪你!”
这是我报复易海东的方式,可他竟然醒了。
愧疚,自责,从来不敢多说他一句重话,是因为我害怕,我不敢面对他,更不敢承认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现在,我抱住齐齐,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摸了摸我后背:“妈妈,绘画本上的向日葵是你给我染的颜色吗?金黄金黄的真好看,和这里的颜色简直一模一样!”
说完,他又拿出向日葵发夹笑着说:“妈妈,送给你!”
摸着他的头发,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我竟如此感谢那天残剩在书桌上的大半杯牛奶,感谢自己是一个多么幸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