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终年不醒的梦

我叫子凡。

十三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我遗忘了这个世界,我患了失忆症,对于昨天一无所知。醒来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是真实还是虚幻,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否存在过我的记忆里。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我冷冷地愣了好几秒。眼前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仿佛让人有种莫名的熟悉。“起来了,感觉怎么样?”她不禁这样问道。我揉了揉双眼看了下四周,很明显这里是医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着头顶还微微有点疼的地方,回应道:“还好。”也不知道哪来的这种感觉,面对一个陌生人嘴里却异常感觉到亲切。“子凡,你都睡了好几天了,有没有很饿,我去给你倒点水。”“哪里还感觉不舒服我帮你叫护士。”“想去哪里散步,我陪你。”一连串的问候下来她开始忙碌着整理我的衣物。对于这一切,我还摸不着头脑,只想着子凡这个名字,难道我叫子凡。怎么之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这样想着头又开始微微作痛。

一杯水很快就递到了我面前,“谢谢。”我摸着伤口轻轻说道,嘴里一股莫名的苦涩感让我不禁抱着杯子大口喝了起来。“慢点喝”,还是这样温柔,她轻声说道。这时我才抬头仔细看着她,一双慈祥的眼睛,还有那饱经岁月刻画过的容颜,一头齐脖的短发上有几缕银发,当她递过杯子的双手触碰到我的指尖,我感受到那轻柔而强烈的温暖,仿佛一股暖流从指尖流进我的心房,我张开双唇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在那双有些沧桑的手上戴着一枚很特别的戒指,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我顺口喊了声:“婆婆”。她愣了一下,恢复了脸上的笑容。“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叫子凡吗?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心里有好多的疑问想一口气说出来,可头又不时地疼了起来。

住院的那段时间一直是她照顾我的起居。婆婆说我的父母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是我家的邻居,三十岁那年丈夫因为她不能生育弃她而去,然后她便一直守在家里,期待有一天丈夫能回来。在过去的三十年间,只有我父母把她当家人一样照顾之外,她没有任何亲人。

在医院里呆了大概半个月后,我回到了自己家,她说,和我一起住吧,这样彼此有个照应。然后我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认真打扫了一遍这个看起来没有一点印象的屋子,跟她住在了一起。

刚开始对这个女人更多的是抵触,因为她对我的过往只字不提,在我问她问的太多次之后,她说过去的就过去吧,失忆了才好,不用刻意记得,从此以后好好走接下来的路就是了。

这年我十三岁,宛如一个新生。

她总是一个人站在窗户边上看着窗外不说话,或者凝视着丈夫的照片很久很久,直到我把她从恍惚中唤醒,她才说,我刚才怎么了。有时候屋子里沉闷的空气让我窒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这样度过漫长的时间,她不看电视更不会上网,只是沉浸在一个我看不见得世界里。

转眼到了除夕,我说“别人家都在放鞭炮贴春联,我们也一样吧。”她看着我,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里闪过一丝阴影,然后缓缓地说,“好吧,今年我们也和他们一样。”

我上街买了鞭炮和春联,还有一条大红色的围巾,我想看见她戴上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高兴地合不拢嘴。回到家里,她正在包饺子,瘦小的身体有点佝偻,动作却娴熟而让人惊叹。偷偷溜到她身后,然后飞快地把手里的大红色围巾绕在了她的脖颈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手里的饺子已经被围巾的下摆弹了出去,然后她看到脖子上的红色,一瞬间映入我眼的却是一阵落寞的神情。不过抬起头看我的时候她已经变的笑意盈盈。“很漂亮。你怎么想到给我买围巾了,给你自己买什么东西没”。然后她摘下手上的戒指,用系在身上的围裙擦掉沾在戒指上的面粉,细致而温柔地看着它。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这是我结婚的时候,他送我的,给你吧。”

对她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如何能要呢,看我并不伸手相接,她又看向窗外说道,“他应该是不会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如果以后你能见到他就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然后她便哽咽了起来,我怜惜地抱住她,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还有我,我也只有你,我们相依为命,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还是给我戴上了这个戒指,我们一起吃了除夕夜的饺子。大年三十让这个本来萧瑟的家更加孤寂,我们一起看了春晚放了鞭炮,看她微笑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让人温暖的,她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每天戴在手上的戒指她总会不自主地侧目然后一阵落寞,不愿让她睹物思人,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摘掉戒指放在了她枕边的抽屉里,在我心里只希望她能快乐。

不过偶尔还是有争吵的。对于我的生活她很少干涉,但那是因为我一直是个恬静的孩子,不吵不闹,也不惹是生非。可是青春期里的孩子还是无一幸免地被荷尔蒙袭击。

我爱上了班里一个不学习的坏孩子,他有明亮的眼睛和浓郁的眉毛,他不爱说话,他抽烟,他翘课,他对我来说是个谜。他叫凡子。

终于在一次打架之后他被学校开除了。然后我们开始约会,在每一个放假的时间里我们都在一起。他给我讲他的生活,他的那些朋友,还有打架的经过。他说我们以后一起去旅行吧,他说他想买辆摩托车载着我飞翔,他说他爱我。

爱情像没有形状的毒药渗入我的皮肤,我没发觉。沉浸在他的温柔里忘记了时间,爱像夏天的骄阳,像夜晚的微风,像他身上的青草香味,让人沉溺。

第一次夜不归宿,和他去ktv唱歌;第一次徒步几十公里的路途,和他去冒险;第一次考试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所有的心思都在他身上。第一次,这样疯狂地爱上一场梦幻。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都恍似在云端,忐忑着害怕一个踩不实就会掉下去。

然后,她挥手打了我一巴掌。

因为我开始不像我自己,叛逆的因子在体内疯狂的流转着,我迷失在这场青春荷尔蒙里,不知道方向。她给我的那一巴掌,火辣辣地灼烧着,却让心慢慢冷却下来。爱情终究只是一场过眼云霄,走过了才会回过神来体味其中的苦涩,他给的温度越来越冷,越来越少。

他说,你叫子凡,我叫凡子,我们都只是落入凡间的凡人,逃不过世俗,躲不过流年,我要去当兵了,你好好生活吧。

从此以后,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恢复到从前。可是那个让我叫她婆婆的女人却开始越来越少的出现在我身边。

我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来充斥大脑,这样思念就会少一些,日子就会快一些,疼痛就不会那么切肤。

庄子,边城,哲学,心理,童话,恐怖。凌乱的在我脑海里交织,我让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你如果见到我,会发现我是多么开朗。我不哭,不忧伤,不难过,只是活着。

偶尔婆婆会和我说话,她说她的过往,她说她的生活,她说她的丈夫。但还是只字不提我的家人。我的过往像一块终年不醒的谜在心里生根,却从来不开花结果。她开始每天给我微笑,每天做可口的饭菜,每天看电视,每天光鲜地活在我的世界里。我爱她,像爱一个希望。

我们相依为命着却不是别人以为的那种悲凉,我们一起聊天唱歌,再也不提往昔。只向前,不回头。我开始庆幸自己是个失忆的孩子,因为没有过往所以没心没肺,所以只笑不哭,所以活得像个傻子。

她开始慢慢苍老,以我看不见的时间速度向前跨越着。她开始越来越轻,我可以抱着她奔跑而不喘气。她开始依赖我,什么都听我的。她越来越像个小孩,而我越来越必须的成熟起来才能照顾她。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像一只蝴蝶。

夏末的晚风吹来,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她越来越少的依赖我了,因为我越来越忙,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她。她只好一个人看电视,听戏,发呆,看窗外。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刚开始到她家里的时候,只是我不那么抵触她了,因为没有时间。

可是偶尔看到她的时候心还是会心疼的难受,她只有我可以依靠,而我有很多朋友聊天,虽然最想念的还是在她的怀里睡觉,

在她怀里睡觉…..

突然,回忆仿佛水闸被打开一样开始决堤。我记得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穿奶奶宽大的衣服,最幸福的时候是吃奶奶做的饭,最享受的时候是躺在奶奶怀里数星星……

我记得了奶奶时而温柔时而严厉的面庞,我记得了奶奶寂寞时眼角的泪水和轻轻的叹息,我记得了奶奶说话时的音调和音色,我记得了奶奶以前的一切,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那么苍老,会是谁呢?

她回过头看我,眼神是那么温柔,她说你什么都记起了吗,我是那个你从小都依赖着的奶奶啊,那时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跟着,就连上厕所也要跟在我后面。还记得有次我做阑尾炎手术吗,你在我病床边哭的稀里哗啦,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也要跟着我,那时的你多可笑啊,可是后来长大了你再也不说那样的傻话了,你越来越茁壮,而我就要离开了。记住你叫子凡,你要有凡人追求快乐和幸福的愿望,不放弃自己,不绝望,永远要勇敢地走下去。

是的,她是我的奶奶。

子凡,她说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个凡人一样生活,会哭会笑,会幸福。她说平凡的人才会更纯粹地享受生活,她说你要坚强,生活的路要自己走出来。她没有读过很多书,但是关于生活,关于人生却像个哲学家。

那个我从小都和她在一起的人,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会在一起,她会打我骂我,也会温柔地给我做饭,她说我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也说我心狠,她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给我希望和力量。

可是十三岁那年她却出车祸去世了,从此以后,她变成了一场终年不想醒的梦。在梦里,我们聊天唱歌。在梦里,我背着她奔跑。在梦里,她是那么轻。梦永远用最接近理想和幻想的方式满足内心的渴望,我们把梦当做现实,而把现实当成梦一样的生活着,然而对不起,是我先醒来了。我不能陪着她做一辈子的梦,她终究回不来了,我只能用梦来祭奠这场相遇,然后谢谢这一切她给我的爱。

当梦醒之后的生活就像另一场梦,好像总是奔赴在一个又一个的梦里,然后等待着,终年不醒。

我看到了她的照片,那张在我心里最美丽的面庞此刻却只能冰冷的在夜色里沉默着,那么寂寞,那么孤独,而她脖子上的那抹红却像电焊工焊铁时迸出的火花般灼伤了我的眼睛,那是我梦里送她的围巾吗,那是她临走前还系着的遗物吗,这一切究竟是如何衍变过来的,我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渴望抓住哪怕是一株稻草,只要能带我逃离这一切纷乱的真相。

可是现在的我在现实里,没有能够梦想成真的异能,也没有想忘就忘的自由,我只能妥协在现实的手掌之下给我一个轮回的指示。

从邻人的嘴里我慢慢开始了解到真相。那是个朝霞满天却寒风呼啸的早上,冬日的阳光总是像没有温度的幌子般让我们期待而落空。奶奶戴着我送她的围巾去买我最爱吃的鸡脯,她心情愉悦地期待这一天的生活,然而一阵凛冽的风吹走了她那条红色而耀眼的围巾,她着急地追着,围巾却被吹到了马路中央,她以为可以捡起属于自己的宝贝然后继续开始自己新的一天,可是疾驰的摩托车冲走了她的梦想,她被撞倒在离围巾越来越远的血泊里,眼睛还盯着那条闪烁着光芒的大红色围巾,只是那光芒像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没有温度,只是一个幌子。

她戴着我送她的围巾离开了人间,葬礼上她的面容还保留着我熟悉的轮廓,可是没有温度,她的嘴角洋溢着安详的笑容,我知道她在开心自己终于抓到了飞到空中的围巾,她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我低下头吻了她冰冷的双唇,然后默默转身离开,没有眼泪。

生活的真相是什么?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我们总是会问自己真相是什么,好像每件事情都必须要赋予一个结果。一个科学的,逻辑的现实让我们感到安全,可是生活有时候并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有时是用它的荒诞和没有逻辑来打碎我们的世界观,我们所认为的事实只是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细微的部分。

那天回家看爷爷手上攥着一枚戒指,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它就是梦里奶奶给我的那个,突然不知该怎么给爷爷说奶奶一直都在,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她生活在我们身边,每一分每一秒,从没离开过。

我知道他们隔了两个世界,却彼此相爱着。

然而,我却把自己封印在罪恶的深渊里,不能哭,不能解脱,像落魄的失魂者没有归宿。

现实,往往比梦更虚幻。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让做梦的人面对现实,有时候梦里面的我们更幸福不是吗?如果一切只是个梦,我还和她相依为命的生活在一起,我们还有一整个夏天的时间来唱歌,我们还有希望。

是谁说过,没有做完的梦最痛。我感同身受。

起风了,我看着遥远的天边轻声说道。我知道她听得见,她一定生活在某处安静地看着我,没有疑惑,没有困顿,只是看着。

我慢慢地移动着自己的步子,像跳一只华尔兹,然后旋转,旋转,像一只蝴蝶,带着自己的梦,爱,还有希望,从天边缓缓坠落。掉落的瞬间,我看到了奶奶绝望的眼神和扭曲的面庞,她在像我呼喊着什么,歇斯底里。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在飞翔,在旋转,在朝我梦的方向坠落。

终于,这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终年不醒的梦。我静静地望着天空,平静地,安然地离开这纷扰的世界,带着我的梦,永存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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