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小学同学,因为头发特黄,大家叫他“黄毛子”。村里的人可没有小学生文雅,纷纷唤他“外国zòu儿”,小时候总不明白“zòu儿”是个什么构造,后来上初中老师天天让我们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我拿着历史书,掷地有声地问我妈:zòu儿是不就是杂交?如果拍花子尚且在世,相信我妈定把我拍死免费送他免得老人家费些迷魂的粉末儿。不得不说,头脑未经文明开化的庄稼人简直是形象思维的天才。我那同学活脱脱是当年火遍农村母婴市场的金星奶粉袋儿上走出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小孩儿,只是眼睛不碧却金黄,白皙的脖颈上成年累月地攒着些黑漆,我这样说他,可我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只是沾了肤色的光儿不那么明显,优雅的我妈把我们脑袋下边儿裸露在外的人体组织尊称为:黑车轴。
他是蹲级生,大我们好些岁,当年刚刚师范毕业的我老叔胡闹似的封他做一班之长,他也真担得起班长的称号,成捆成捆地撅下道两旁拇指粗的树枝给我老叔当教鞭,也还别说,我们班是出奇安静的文明班级,不文明也不行,毕竟那一捆树条子就直挺挺的矗在那儿,仪态雍容。虽然贵为一班之长,我们也还是嘲弄他,一股绯红的血色登时就由白皙的黑车轴灌充到脑瓜顶儿,他张开锈满黄牙的嘴,憨声骂道:不念了,我要找我妈。两溜清澈的鼻涕混着泪水慢慢扩散到嘴里,他抿了抿嘴唇,从此学校里再也寻不到他的影踪。
他总说找他妈,同村的我所总觉得他妈并不能很好的给他撑腰。单从身板儿上看,那细瘦的麻秆儿能支楞起来已经实属不易,倘使面皮能够撕将开来,至多也不过两张白纸的厚度,不带丁点儿肥油,塌陷的两腮上空深陷着双眼皮包裹的大眼珠,那眼你可以从任何名唤John、 Mary、Alice的国际友人脸上瞥见。我早就知道她,并且恨她。我奶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能给我从圣经上扣出个名儿来你就不难看出。因为颇有点儿主事儿的风范,前村后院儿的逢到礼拜天都来家里聚会,麻秆儿也曾是主的羔羊。一次我奶领着大家祷告忏悔,每个人都上前边演讲自己的罪行。我爷从苞米荄子上扯下一条条,两手各持一端坐在外屋地下刮他扯长的舌头,我在一边看着好玩儿,也许年纪小,并不觉得怎样恶心。此时屋里的麻秆儿声泪俱下地说着:我是主可怜的羔羊,生我小刚(我那同学)十冬腊月,我家那屋房顶透风,地下耗子盗洞,门合页稀松,老三也不紧,月子里冻坏了孩子耳朵,不是主,我们娘们早没了……猛地我爷两手一颤,舌头上立时割出道血痕,此时,门内麻秆儿正忏悔大伯哥哪时哪日扯掉了她的裤衩。我不恨她污染了我童真的耳朵,因为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污染,我只恨她忏悔完的当晚,我奶家柴垛就着起了大火,火光冲天。
我虽然恨她,也可怜她。她男人大家都叫他赵秃手,我看过那双手,并不秃,连个关节都不少,想来还是太懒惰万事不肯动手才得这么个名号。早些年老爷和他家做邻居,放马回来坐在两家交界的胡同乘凉,许是那马惊了老三一家酣梦,麻秆儿不由分说地端起一盆开水朝我老爷就泼,我老爷何等豪横,早在包产到户前一年就自立门户的主儿,岂肯受这泼皮的气,张口便骂。秃手倒是好脾气,不吵不闹不声张,扛着麻秆儿撂在老爷家炕头就走,临了来一句:媳妇养不起了,送你。何等潇洒?怕是羽扇纶巾的周郎也只得甘拜下风。最后以老爷赔钱收尾,我奶说这是横的怕穷横的。拿着穷横所得,过了好一段潇洒舒坦的日子,可是不挣钱,钱就总有花没的时候,怎么办,又不想干活?秃手看着每天人来车往的大桥来了主意,虽没有许可证明,也守着桥头坐地起价,过一人多少钱,过一车多少钱,颇有“此山是我开”的匪气,村民们不愿和个无赖懒汉多费口舌,多多少少也给些过路钱。守桥也终究不长远,没了财路,老婆孩子跟着饿肚皮。饿得没招儿,麻秆儿便开始流浪,谁给口饭吃就跟谁做几天夫妻,填饱了肚皮再回家守着爷们孩子过挨饿的日子,饿到不行只好再出去流浪,我想:这个年代如果有女德一类的书目,该把麻秆儿补充进去,至少也是这个嫌贫爱富的世道少有的清流。
我那同学想来如今也有四十啷当岁,唱得一嗓子好歌好曲儿,守着爹妈打下的烂摊子不愿离去,他可并不懒吧,你听,人家说他:去外面下苦力挣点钱也好。他说:想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