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上稚初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
我站在街角的小摊子旁,望着沸腾翻滚的热水在寒凉的清晨腾起袅袅白雾。香葱、陈醋、老猪油的味道搅扰拢合在一起,谁也不落下谁,勾的人五脏庙一阵悸动。
寻了个地儿坐下,将手里的窄剑放在一旁,搓着手心、伸长了着脖子叫了句:“给我来一份阳春面吧!”
煮面的伙计热络的回了句“好勒!”而后扯了一把面条丢进锅里又拈过一只瓢儿添了些凉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看的出神。
“是你啊!”左肩被谁轻轻巧巧的拍了一下,力道熟悉,下意识的往同侧回了头却并没见人,再转过来的时候就撞见稚初正捧着那张圆嘟嘟的脸凝神看我。
稚初有一朵小小的梨涡,极为巧妙的生在脸颊上。她的眼睛晶亮,很活泼的亮,笑起来丝毫不顾忌女儿家该有的娇羞仪态,眉眼弯的温柔又生动,那朵梨涡浅浅的,轻易叫见着的人不自觉一同陷进去。
“是稚初啊!”我温和笑道,拉着她一同坐下。
大约是太久没见,话语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们两人就安安静静的互相看着,互相看着。笑意像是涟漪,从她的唇角边漫溢开来,弥散进空气里,叫周围的一切都沾染上了一层温润愉悦的气氛。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仔细端着阳春面走过来的伙计被这突兀吓了一跳,一哆嗦,碗里原就满当的面汤撒了些出来,溅在虎口处烫的他龇牙咧嘴。我见了,赶忙接过碗来,迅速放在日久天长积了厚厚油污的枣木小方桌上。
伙计笑了笑,摘下肩上的米黄色粗布巾子搁手里胡乱攥了攥,擦去汤汁,问稚初:“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啊?真不是我王二吹牛,我这阳春面可是这儿一绝!尝过没有不说好的!”
我抬了手,原是想帮稚初再要一碗的,中途叫她看破了意图生生给压了下来。清秋的早晨凉的很,稚初白皙的脸颊叫风吹得红扑扑的,她说:“我就要吃你这一碗!”神态刁蛮又可爱。
候在一旁的伙计听了这话重又把巾子搭回了自己肩上,笑容敛了敛,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回去看顾他的面团和锅炉,怕是以为我们小气,连一碗面都要吝啬。
可从前灾荒的时候,连一碗面,都是奢求呢。
再看向稚初的时候,眼圈不由得有些干涩发红,她把嘴咧的更开了,声音却些微发抖。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前也这样,一碗面,两个人吃……”
最开始遇见稚初的时候她在哭。那时候大家都在逃难,饥荒和洪水吞没掉了一切幸福的可能,所有人都疲惫的奔徙在路上,想要找一片干燥肥沃的土壤,重新种下庄稼和希望。所有人都知道粮食金贵,用命护住自己仅剩的口粮,再用那丁点儿口粮去护住一家老小的命。只有傻稚初,掰了自己的半块烧饼递给了饿晕在路边的一个人,那人勉强睁了眼,见了烧饼却疯了似的跳起身来,仿佛前一刻的狼狈虚弱都是完美到毫无破绽的表演。他抢走了稚初所有的东西,能吃的东西。
稚初就坐在地上哭,哭的两眼红肿,鼻尖通红。
我蹲在一旁看着她,反正整日除了漫无目的的赶路也没什么事儿。终于等到她歇下来的时候我问她:“人家抢了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去追啊?”任谁都看得出来,抢东西那人全然凭着一口气支撑,是跑不远的。
她抬了眼看我,眸子湿润,说:“他刚刚是真的饿晕了,我要是去把东西追回来的话,他会死掉的。”我听了这话心里一凛,顿了顿,鬼使神差的就从怀里掏了一小块馒头干出来。
“你饿不饿?这个给你。”
稚初就笑,雨过天晴的笑,干净又直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像是凭空捡了个好大的宝贝一样。那样纯粹的笑颜,叫人完全无力抗拒。
后来一路和她就了伴儿。
我说我就想要浪迹天涯,江湖漂泊。她说她此生就想找个依托,不见流离,不见失所。她还说她想找到她走散的爹娘。
那时我就知道终有别离,而别离比我预想的来的更早更快。
一同走过最艰辛的一路,吃过了树皮,喝过了泥浆水,黯淡艰辛的日子因为稚初变得没那么难过。她一直念叨着等到了城里,一定要去吃碗面,放了猪油、香葱和酱油的阳春面。
面条最后终于吃上了,但我身上的钱银只够买一碗。我将那碗面推在她面前,她笑着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我一双,把面往中间挪了挪。
稚初吃一口面,放下筷子非得看着我也吃下一口才肯再动筷子,然后再等我。这样执拗的一人一口,连面汤都不例外。
第二日清晨她的爹娘就寻来了,自此离别。
“还是再要一碗面吧!”我说,而后转身招呼伙计:“再来一碗阳春面!口味清淡点。”
稚初不解的看着我。
我提了提嘴角,尽可能语气轻快:“半碗我怕是吃不饱叻。”她果然就笑起来,梨涡浅浅,嗔我两句,没再坚持。
曦光已经从城墙的方向漏了些过来,风打着卷儿晃晃荡荡,街道上的人多起来,喧闹也就随之而来。稚初还是和当初一样,爱穿鹅黄色的裙子,眸子明亮,嘴角带着笑,只是一头青丝绾了精致的发髻。
我低头胡乱塞了一口面条,看一眼稚初,最后目光远远的落在天边悠悠变换的云彩上,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