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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
你是否还记得,
我们相遇时,
那一树梨花的开落。
起
燕国武陵郡的永嘉镇,有一座东凤阁,是燕国数一数二的青楼。东凤阁由三座阁楼组成,雕廊画壁,飞桥栏槛,夜晚时分,灯火通明,楼与楼的桥栏之间明暗相通,曲径幽深。阁里的程姨娘跟婉儿说过,她的生日恰逢元宵节,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好日子。
婉儿记得自己十六岁生辰,窗外雪白如花,于街上飞舞。门外大道,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东凤阁里炊金馔玉,宾客如云,喝彩之声,冲破屋檐瓦盖,直达天际。
那日,白师父坐在台边,轻拂瑶琴,于璀璨灯火中为她“红颜薄命”的四种唱腔配乐。这四种唱腔有的缠绵柔和,如山林间潺潺的溪水;有的华彩俊逸,似夜空中绚丽的烟火;有的朴实清丽,如蓝天里无瑕的白云;有的委婉深沉,像幽谷中静谧的枯井。分别由四个名垂青史的歌姬所创,配着洁净如水、浮荡似纱的琴音清唱,最见歌者功底。
当时,婉儿还是个不知忧愁的怀春少女,一唱成名。宾客们为了能和她共饮一杯清酒,纷纷一掷千金。夜里,望着堆满了案几的金银珠宝,程姨娘笑得合不拢嘴。卸妆后,婉儿对着阁里的姐姐们戏言,自古红颜祸水,如她这般眉目如画,通体雪艳,余音绕梁的美人,来日估计是要当个倾国倾城的祸国妖姬。姐姐们纷纷笑她不知羞。
不曾想,一语成谶。
那天是正月十四,依旧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明日是元宵节,又是婉儿十八岁生辰,她和丫鬟绿珠带了供香和供果,准备赶在正月十五前,到烟雨峰的烟雨寺拜佛祈福。
二人打开大门,发现门外彤云密布,朔风凌冽,大雪如鹅毛般飘落,下得极为清爽,往前踏出一步,便看到台阶下站着两位头戴斗笠,身穿白色粗麻的僧人。
其中年长的那位已经非常老了,白眉皱皮,眼神深邃,岁月在他脸上已刻下深深的印记,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这位老和尚虽无半点笑容,却令人感到亲切,他身上似乎患有隐疾,面色蜡黄,时不时咳嗽几声。
另一位年轻的僧人看起来二十出头,薄唇舒鼻,长眉如柳,长着一双极为好看的狭长眼睛,眼眸深处隐约藏着刀光剑影,勾人心弦。
那年轻僧人看到大门打开,摘下头上的斗笠,低下头,从挎在身上的布袋里掏出化缘的铜钵,将铜钵放到身前,不顾地上尚未化开的落雪,盘腿坐下,双手合十,开始振振有词地念起经来。
婉儿心想,这二人应该是从玄空寺出来的白衣僧,又被称做云僧。此时各家寺庙的僧侣,大多身穿黄色僧衣,头顶戒疤,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更遑论踏足纸醉金迷的花街柳巷。
传说玄空寺位于北海之滨,建寺于冰山之上,会随潮汐和冰山的变化时隐时现,与无为观、青云阁齐名,是天下三大不可知之地。
每隔十数年,玄空寺会有数名僧侣作为天下行走,游历江湖,身穿黑色僧衣的称作墨僧,而身穿白色僧衣的便是云僧。
他们入世后,有些成为路见不平的侠客义士,有些成为王公贵族的座上之宾,有些充当达官贵人的幕僚谋士,甚至有些身逢乱世的僧人,会随霸主建功立业成为一方诸侯。
也只有玄空寺的云僧,才会身穿白麻僧衣,手持铜钵,到东风阁这种烟花之地念经化缘。不过名声大了,效仿的人也就多,不乏一些偷鸡摸狗欺世盗名之辈,剃了头发,身穿白麻僧衣或黑布僧衣,假借玄空寺的身份四处行骗。
婉儿和绿珠今日本就要到烟雨寺祈福,开门便见到这两名云僧,自然觉得心诚则灵。绿珠赶忙从食盒里取了几个供桃放到铜钵之中,婉儿站在雪中想了想,轻轻取下自己左手上的玉镯,放到铜钵之内,对两名僧人点点头,道了声辛苦。
那念经的年轻僧人望着铜钵里的玉镯,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转瞬即逝。他缓缓起身,从袖间掏出一只碧绿竹笛,放到婉儿手中,单手持礼道:“施主,这是长年供奉在佛祖长明灯前的笛子,空闲时吹几声,能驱灾辟邪,延年益寿。”
婉儿望着那僧人细长睫毛下明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心底暗道,真是个白净秀气的和尚。她接过竹笛,道了声谢,拉着绿珠转身往大街走去。
走到街角,回眸一望,瞧见那僧人坐回地上,正颔首念经,似乎要将方才没有念完的佛经念完,雪花落在他身上,远远望去,好似一个头顶光亮的雪人,婉儿抿嘴一笑,好个实诚的和尚。
过了数月,东凤阁所在的永嘉镇出了件大事。听说有位玄空寺的云僧去寻镇北侯清谈佛理,席间不知何故,镇北侯勃然大怒,准备拔刀砍了这名云僧,没曾想这名云僧武功极高,与镇北侯对了三招,居然在高手云集的镇北侯府安然脱身。
镇北侯李暮云不是寻常的侯爷,而是以军功封侯的百战将军。二十五年前,国主姬云瑞二十六岁,当时还是燕国世子,被老国主送于武国,作为质子软禁于丹阳郡。燕武两国因为边境问题摩擦不断,姬云瑞时常有性命之忧。
燕国淮阳侯慈恩,也是世子姬云瑞的舅舅,遇见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云游到燕国的李暮云,惊诧于他的武艺,向世子的母亲慈善夫人推荐了他。
慈善夫人为了儿子的安危,也为了试试李暮云的实力,让御林军与李暮云在校场演武。二十一对一,不过一刻钟,御林军演武的士兵,包括后来成为北陆五虎将的滕荆冲在内,都被李暮云一一击败。
那也是燕国士兵,乃至天下人,第一次见到李暮云的“雷崩之刃”。彼时,李暮云手持战刀,站在武场中央,御林军士兵们于校场金木水火四个方向攻向李暮云,时任百夫长的滕荆冲作为阵眼,于土位徐徐而进。
滕荆冲还记得,当时李暮云望着杀气冲天的士兵们,只是淡然地笑了笑,随后拖刀而进,他手中战刀三尺有余,刀刃划在校场的地上,火光四溅,发出雷崩般的龙吟,李暮云自己犹如一条翱翔于校场的战龙,在士兵身旁飞速穿梭,不过一刻钟,包括滕荆冲自己在内,都被那雷崩之刃的刀气击晕。
当滕荆冲醒来时,望见的是李暮云与慈善夫人、淮阳侯一同走出校场的背影。这位自视甚高徐徐升起的军中新星,不禁仰天长叹:“此人真如鬼神一般,与我等普通武人的差距有如云泥之别。”
自此,滕荆冲抛去自傲的心思,遍访名师,潜心修行,夜读兵书,日练武艺,重寻武道和兵法的路径。
燕国史官记载:
“建武三年,细雨动春,惊雷起蛰,龙威将军校场演武,初见镇北侯之刀,知天下乃大。自强,终成北陆一代名将。”
承
时值初春,细雨菲菲,婉儿站在烟雨寺的雨檐下,翻一本老旧的曲谱,粉色长裙被风吹动。她抬头望着山谷深处飘来的白云,用手拂平黑色长发,想起云僧送给自己的笛子和他坐在雪地里念经的样子,捂住嘴笑了笑。
她偷偷瞧了眼绿珠,发现绿珠正在观音殿里虔诚祈福,左近无人,便悄悄从袖间掏出那把笛子,握在手心,细细端详。那竹笛质感温润如玉,纹路似雾如云,握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截凝固成形的明月清风。终于,婉儿忍不住将这截明月清风放在唇间,轻轻吹奏。
那笛声如流水般穿过雨檐下的斑驳铜铃,顺着铜铃往上爬,跃上檐角,往枯老的古树奔去,又从古树一跃而下,绕过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飞向空中,在雨雾和白云间飘荡,呜呜咽咽,悠悠渺渺,似乎在诉说一段令人惆怅的思念和忧伤。
婉儿闭着眼睛,思绪随着笛声在空中飞舞,好似东海里化成大鹏的巨鲲一般,自由自在,突然感觉脚底一紧,发现有只手拍在自己的靴子上。
“呀!”婉儿尖叫一声。
那只手的主人抬起头,婉儿愕然发现,原来是那位送给自己绿笛的云僧,仔细一瞧,这和尚变得有些不同,眼睛里不再有刀光剑影的光芒,只剩下混浊懵懂的眼神,衣衫褴褛,白麻僧衣沾满了泥土,最为不同的,是他眉心中央,多了一枚通宝铜钱似的红斑。
婉儿拉着那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云僧拉上台阶,那云僧呆呆望着婉儿,小声道:“阿弥,阿弥?”
婉儿想起几个月前镇北侯府的传闻,望着云僧胡渣邋遢的脸庞,赶忙用手去抹崖边的泥土,然后用泥土把他的脸抹脏,让人再也瞧不见他白净的面容。那云僧毫不在意,拉着婉儿的手,一直说着“阿弥,阿弥。”
婉儿摸了摸那云僧的头,皱着眉头道:“这可如何是好?”
东凤阁里最近多了个只会说“阿弥”的杂役,说是程姨娘的远房亲戚,家里父母过世,过来投奔程姨娘。听说以前脑袋受过伤,大家也都叫他阿弥。他力气很大,什么都干,砍柴,烧水,拖地,洗衣,只要教他一次,他都能做得恰到好处。不过脑子不行,做完事情只会坐在天井里望着蔚蓝或落雨的天空发呆,有时还会自己傻笑,偶尔会头疼流口水,也不懂得用手去擦。
有天,阁里丫鬟小月开玩笑,把红牌姑娘魅雪的月事布扔给他洗,没曾想他洗得干干净净。丫鬟们很开心,纷纷顺手把自己姑娘的月事布都交给了他,他依旧不恼,还是洗得一尘不染。月事布这种东西,阁里每个姑娘丫鬟都要用,但大家又很忌讳,总感觉是件龌龊物事,没想到阿弥完全不在乎,从此,他在阁里多了个外号——“月事布阿弥”。
杂役间也是会有争斗的,有人心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欺善怕恶。东凤阁里的杂役除了扫地的李阿婆之外,大多是男的,有二十几人,他们在阁里的地位最低,比陪侍丫鬟还低。阿弥初到东凤阁的头个月,杂役们碍于阁主程姨娘的面子,不敢太过为难他。后来发现程姨娘对自己这位远房亲戚似乎不管不问,便开始将脏活累活全都推给他。
东凤阁一般到下午申时就开始营业,未时之前所有的杂役就要吃完晚饭,阁里规定,做不完事情是不能吃饭的,但每天的事情太多,总有些杂务是未时做不完的。阿弥来了不到两个月,阁里未时做不完的杂务大多交给了他,搞得他经常吃不到晚饭,到了夜里,只能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对着暗蓝的夜幕发呆,确实太饿了,便到院子里打桶井水喝。
杂役里有个叫阿狗的,尖嘴猴腮,骨瘦如柴,为人最是胆小。平日阿狗经常被其他高大的杂役欺负,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偶尔还会无缘无故被打翻端在手上的饭菜。如今发现呆呆的阿弥经常被欺负,便试探性地挑衅过他几回,发现阿弥居然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他就像发现宝藏一般欣喜若狂。
他时常在阿弥干活的时候绊他一脚,让阿弥踉踉跄跄,或者在阿弥俯身的时候推他一下,让他跌个狗吃屎,又或在阿弥洗月事布的时候从头上淋他一身水,让阿弥浑身湿答答的,闭着眼睛露出难受的神情。每次阿狗欺负阿弥,旁边的杂役们都会拍手叫好,喝彩起哄,搞得阿狗越来越兴奋,每天没见到阿弥戏弄他一下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婉儿把阿弥带回东凤阁后,就被程姨娘安排到天水郡最出名的崇雅社学新曲。绿珠见阿弥在阁里被欺负得不成人样,每日又吃不饱,整天无精打采,像只斗败了的公鸡。自己人微言轻,想帮忙也帮不上,赶忙给婉儿写信求助,婉儿接到来信的第二天,就拜别崇雅社的帮主,返回东凤阁。
回阁当天,婉儿便借口阿狗扫地时让脏水溅到自己在天水郡新买的衣裳,要罚他薪酬。杂役薪酬本就不高,阿狗连连求饶,说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要侍奉,希望婉儿姑娘高抬贵手。婉儿说网开一面可以,抽一巴掌换一两银子,这件衣服值十两银子,打个折,就抽六个耳光吧,并让绿珠指名阿弥代劳。
阁里大半的杂役站在旁边看笑话,阿弥站在阿狗身前神色仓皇,不知所措。过了半晌,绿珠从他身后站了出来,给了阿狗一个大耳光子,说了句“打狗还要看主人,滚!”抽得阿狗打了个踉跄,哭丧着个脸跑开了。这下阁里的杂役们都清楚了,“月事布阿弥”不是无主的野狗,在这东凤阁里他是有靠山的,他的靠山就是如今阁里连程姨娘也要给她三分薄面的当红头牌婉儿姑娘。自此以后,看在婉儿姑娘的面子上,大家也就不敢对阿弥太过分了。
婉儿教训完阿狗,到了夜里,让绿珠把阿弥叫到自己屋内,拿了颗刚煮熟的水煮蛋,轻轻拨去蛋壳,用白纱巾包住鸡蛋,在阿弥脸上红肿的地方来回滚动。阿弥似乎对婉儿非常信任,闭着眼睛让婉儿敷蛋,也许是太舒服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居然睡着了,头枕着婉儿的膝盖,轻轻打起鼾来。
婉儿给阿弥消肿时,一直避开阿弥眉心那通宝铜钱般的红斑,看到阿弥低头睡着,抿住嘴唇,眼睛一直盯着那块红斑,最后下定决心,把包了纱巾的鸡蛋往那块红斑揉去,刚开始并没有什么异样,婉儿加大了力气,只听“噗”的一声,鸡蛋和纱巾瞬间碎成粉末,要不是婉儿手缩得快,估计也会受伤。
听到响声,阿弥醒了,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婉儿,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抓住婉儿的双手,兴高采烈地说着“阿弥,阿弥。”婉儿抽出右手,摸了摸阿弥的脑袋,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轻声道:“怎么会变成小孩了呢?”
婉儿自小体寒,到了初春,夜里还是会感到冰冷,特别是一双玉足,睡到半夜,好似浸在冰冷的井水里一般,经常被自己的双脚冻醒。程姨娘为了她这病,不知操碎了多少心,平日里红枣生姜水不断,时不时还用鹿茸炖肉汤,偶尔还让她喝喝虎骨泡酒,可惜,几乎没有效果。
这天夜里,阿弥闹着不肯离开闺房,婉儿想想阿弥现在跟七八岁的孩童一般,就让绿珠在床旁铺了层被子,让阿弥在屋内打个地铺,嘱咐绿珠要是听到什么动静,过来瞧一瞧。一夜安眠,婉儿睡得很舒坦。
隔天阿弥回柴房睡觉,婉儿被冻醒。又隔了几天,阿弥又闹,婉儿让阿弥再打地铺,那天晚上睡得又很舒坦。到了第三次,婉儿留了个心眼,到了半夜,从被子里往外瞧,发现阿弥双腿盘起,如老僧入定般在被子上打坐,全身蒸腾出一股白气,眉心中央那红斑时隐时现,只见他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放在婉儿的玉足之上,婉儿顿时觉得一股温暖舒服的感觉遍布全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阿弥才又缓缓躺倒。
立夏,天光愈发亮了,婉儿在院内唱戏,阿弥蹲在墙角,双手撑腮,时不时给婉儿鼓几声掌,突然,一只黑色喜鹊跌落在院中。婉儿吓了一跳,发现跌落的是只折翼的喜鹊,赶忙将它捧在手心,也不知为何,捧着喜鹊就来到阿弥面前,那喜鹊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阿弥见到婉儿紧张的神情,用右手摸了摸她的脸蛋,笑了笑,然后在地上打坐,头顶蒸腾出白气,然后缓缓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喜鹊全身,不到半刻钟,喜鹊仰头,叫了几声,似乎恢复了一丝元气。阿弥起身,捡来落在院里的几根小树枝,拿来纱布,绑住喜鹊受伤的右翅,然后轻轻将喜鹊捧回给婉儿。
婉儿将那喜鹊捧回闺房,小心翼翼地放到梳妆台上,取来杯子,给喜鹊喂水。阿弥站在婉儿身旁,摸着后脑勺,全神贯注地望着那鸟儿。
这喜鹊养伤几日,窗外常有另一只喜鹊在树上驻足啼叫,偶尔飞到窗台观望,想来是这鸟儿的伙伴。又过数日,那受伤的喜鹊日益见好,婉儿找来阿弥,让他去了喜鹊翅膀上的纱布树枝。喜鹊轻轻挥动翅膀,和窗台外的喜鹊一起在院内转了三圈,最终一起相伴飞走。望着一起飞走的鸟儿,婉儿竟有些痴了,抹去眼眶的泪水,轻声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阿弥见婉儿流泪,赶忙从怀里掏出手帕,那手帕四四方方,在阳光照耀下会微微发光,应当是雷北部的织锦。婉儿接过手帕,转身,轻轻拂去阿弥头上的汗珠,露出温婉的笑容。
婉儿喜欢吃海鲜,特别是从北海里捕到的虾姑和帝蟹。虾姑芥菜配上烟雨峰的山泉煮汤,熬到七分熟,再倒入切好的嫩豆腐,红白绿三色交相辉映,徐徐蒸腾的香味沁人心田。帝蟹用生姜铺底,放入锅内温火清蒸,待沸水煮干,配以花椒蒜蓉黄酒调制而成的酱料,最是可口甘甜。
只是两种海鲜都有着尖锐硬实的外壳,味道虽是极好,除壳吃肉时却扎嘴扎手。
不过有了阿弥可就不一样。阿弥有双巧手,可以飞快地把虾姑和帝蟹的外壳剥得干干净净,而且肉不变形。有了阿弥,每次吃虾姑和帝蟹,婉儿只需开心地坐在一旁,等阿弥把剥好的虾肉和蟹肉放到自己口中,闭上眼睛,在美味甘甜的海鲜世界里畅快遨翔,而望着婉儿的阿弥,总会忘记趁热喝汤,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东凤阁后院有块五六分大小的良田,和婉儿闺房相距不远,长年荒着,无人耕种。不知阿弥是从哪里要来的种子,婉儿回阁不久,这块田地就被阿弥种满了春花,山香,良姜,罗勒和木兰等草药。每日闲暇,阿弥会挑水到地里除草种药。不到几个月,良田上长满了香气扑鼻的草药花。
夜里,晚风从月亮上的广寒宫出发,穿过星光灿烂的银河,绕过虫啼鸟鸣的山谷,从树影婆娑的菩提树上一跃而下,带着愉悦的心情把院内的芬芳吹进婉儿的闺房,让她在睡梦中也能闻到草药的花香。
而阿弥,在万籁寂俱花香满溢的夜晚,会悄悄来到草药丛之中,打坐吐息,当皎洁月光倾泄在他身上,你会发现在白雾缭绕中,他眉心中的红斑时隐时现。但到最后,那红斑还是会再次出现在他眉心中央。阿弥似乎也不沮丧,打坐后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望着婉儿的闺房傻笑。
平淡的日子便这般一天一天过去了。当人们只是单纯地沉醉于生活的点滴,不再担心人生所谓的结局,那时光除了流逝,还会发出淡淡的香气。心若不动,随遇而安,心若不伤,岁月无恙。世人喜欢追求星光灿烂诗和远方,其实远不如清汤寡水般的人生漫漫与地久天长。
见过世间无数的山与雪,听过凡尘丰饶的歌与唱,最终所求,也不过是与一个温暖的良人一起,坐在梨花树下,看那花开有时,听那雪落无声,饮那洁净甘泉,食那日常三餐。
转
当镇北侯的府兵在东凤阁内开始杀戮时,婉儿还在后台让绿珠帮她梳妆。今日早些时候,程姨娘有交代,有重要的客人要来东凤阁,让阁里大小老少要小心伺候着,阁里的压轴戏自然是交给婉儿。程姨娘交代这些事情时,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婉儿有些好奇,程姨娘似乎已经好久没有为什么事担忧过了。不曾想,婉儿还没上场,重要的客人突然就变成了杀戮的野兽。
镇北侯府此次带队的是镇北侯麾下的副将李不凡,他也是镇北侯李暮云的义子。此人是名孤儿,二十年前于战场附近的死人堆里被李暮云捡到,常年跟随李暮云左右,是李暮云最为信任的下属。
李不凡身长九尺,力大无穷,武艺更是极高,是燕国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与敌国将军单挑,从未败过,号称“燕之召虎”。如果没有龙威将军滕荆冲,他估计会代表燕国成为北陆年轻五虎将之一。甚至有人说,其实他的武艺才略不在龙威将军滕荆冲之下,只可惜他是李暮云的心腹,国主为了朝堂兵权的制衡,不敢重用他而已。
不过,李不凡在军中太过嗜杀,这也是他令人诟病的缺点。军队里虽有“慈不掌兵”的训诫,但也有“杀降不祥”的箴言。李不凡不管这些,每次带兵出征,他从不携俘虏回营,带回来的永远是一颗颗可以领功的敌冦脑袋。
也许是出生时就躺在死人堆,他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一股黑沉沉的死气,令人望而生畏,也只有在义父李暮云身旁,他才偶尔会露出一丝年轻人的朝气和笑容。此次围剿东凤阁,李暮云既然派出了李不凡,其用意很简单,那就是鸡犬不留。
李暮云让李不凡带着三名亲随先进入东凤阁听曲,再安排两百府兵埋伏在东凤阁周围,见机行事,以摔杯燃火为号,进门即杀,不留活口。
当时,李不凡不解,问了李暮云一句:“义父,东凤阁烟花之地,用两百府兵剿之,杀鸡用牛刀?”
李暮云笑了笑说:“杀鸡用牛刀,快准狠。而且,东凤阁也不是一只普通的鸡,而是淮阳侯用来监视我镇北侯府上下的一座暗哨,不可大意。”
“义父,东凤阁既是淮阳侯的暗哨,师出无名,除之,不是与淮阳侯为敌,淮阳侯是国主亲舅,国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淮阳侯和国主都老了,而且,他们认为我也应该老了。”李暮云望着天边绚丽多姿的晚霞道:“让府兵打扮成北狄探子的模样,杀人立威,不留把柄。”李不凡点了点头,心底却暗道,东凤阁内能有什么像样的高手。
既然要一个不留,自然下手要快,时机也要准,最好是选择不会再有来宾的时候。李不凡选的便是东凤阁头牌准备上台的这个时辰,这个时辰,想来的,该来的客人基本上都到了,所有人都期待着头牌接下来的演出,正是他们引颈受戮的最好时刻。
他让手下杀了东凤阁看门的护卫,两百府兵鱼贯而入,然后把大门关上。杀戮开始的时候很顺利,不到一刻钟,来的客人和很多丫鬟姑娘纷纷丧命于府兵们的刀下,虽说有几个姑娘有点武艺,可惜寡不敌众,被围砍而死。
当程姨娘出手时,李不凡才发现义父的谨慎是有道理的。她挥舞着长剑,如一只随风飘荡的蝴蝶飞入府兵之中,所到之处,血光四溅。咽喉,心房,眉心,程姨娘的剑锋只取敌人这三个致命之处,出手迅捷准确,身法飘逸闲散,不过一会,就有二十几名府兵成了她剑下亡魂。
镇北侯的府兵们并没有被她高超的杀人技吓退,而是手握长刀纷纷冲上前来,把她围在中央,用力劈砍,想以众取寡。
刀风呼啸,长剑嘶鸣,金铁交击的声音划破空气,犹如铜鼓,震耳欲聋,令人牙酸。长剑与利刃的对击火花四溅,每一次对撞都令人感觉心神震荡。木椅案几被砸开,撕碎,轰然落下,有些府兵捂着脖颈,如醉酒般踉跄跌倒,有些府兵被一脚踢开,撞破屏风,趴在地上,渐渐没了声息。
能成为镇北侯府兵的都不是无能之辈,至少比燕国的普通士兵要强上许多。可是程姨娘的剑法太过厉害,初时如蜻蜓点水,左右飞舞,在人群缝隙中取人性命似探囊取物,当被围在战阵中央时,她的剑法随之变得刚猛,好似狂涛巨浪,迎面扑来,让人避无可避。李不凡站在外围,盯着战阵中央的程姨娘,来回踱步,好似一只准备扑向猎物的狮子。
人力有穷尽之时,程姨娘以一敌众,时间长了,终究气力不济,挥剑时左肩被划了一道口子,幸好不深。众人见她挂了彩,顿时信心大增,纷纷持刀突进。
程姨娘见府兵们的战阵因突进出现缺口,一个燕子穿云纵,踩在一名府兵的头上飞出包围圈,紫色的裙衣在空中飞舞,犹如一朵盛开的罗兰,落地后,她刚想疾驰而走,婉儿出现在大厅,捂着嘴巴,脸上透出惊惧的神情。
此刻,李不凡动了,他双手持剑,大喝一声,跃到半空,如惊雷般向婉儿的位置斩去。那是一把青铜色的古剑,剑身比普通的佩剑要长,不下五尺,剑重应在二十斤上下,这是一把力敌千钧的重剑,若是被它到斩到,婉儿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程姨娘左脚踏地而起,全身旋转,犹如一支离弦之箭,飞到婉儿身旁,双手举剑,以手中三尺青锋硬撼李不凡的五尺重剑。“铮嚓”一声,程姨娘手中长剑被硬生生震断,剑断之时,她用腿一踢,把婉儿整个人踢了出去,口中鲜血直流,大声吼道:“快走。莫回头!”
婉儿落地后,左肩和胳膊都擦破了皮,腿脚倒是无事,想来程姨娘在踢她时已控制好了力道。她听到程姨娘最后的吼声,捂住左肩,死命地望后院奔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赶快找到阿弥,让他逃出东凤阁。
李不凡左手举起程姨娘,右手拿着重剑,捅进程姨娘的腹部,再缓缓拔出重剑,再捅,再拔,如此反复,让程姨娘在自己手上挣扎哀嚎,血溅了一地,待程姨娘慢慢没了气息,才把她扔到一边,转头对着手下道:“谁把那头牌抓住,重赏。”
婉儿找到阿弥时,他正双手抱头,躲在花园的偏僻处。婉儿拉起他,对他道:“阿弥,快随我走,再不走就没命了。”
阿弥点点头,站了起来,二人刚想从后院逃离,没想到府兵已尾随而至。婉儿拾起身旁挑水的扁担,左右挥舞,大声喊道:“阿弥,你快走,我来挡住他们。”
阿弥低着头,拉着婉儿衣袖,躲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府兵们嬉笑着将婉儿手中的扁担打落,李不凡此时也带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速战速决。”李不凡望了婉儿和阿弥一眼,扫了扫胸前方才沾染到的尘土,转身便往大厅走去。
李不凡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刺耳尖锐的哀嚎,三条人影如炮弹般飞向他,他侧身一躲,那三个人啪啪三声撞在墙上,墙壁发出轰然巨响,被撞出三个人形的大洞。李不凡定睛一瞧,那三名府兵已被摔得血肉模糊,不成人样。一瞬间,李不凡感觉到身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压力,他拔剑,转身,摆出防御的姿势,这是面对高手时才会有的紧张感,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感。
此时,阿弥已低着头和围在身边的府兵展开了激战,他口中狂呼“不要!不要!”手上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只见他双拳一出,将两名府兵的胸膛打穿,随即提着二人往前冲去,撞在后面的府兵身上,那些府兵纷纷向后飞去,有的撞在木柱上,有的撞在墙上,有的直接飞出院落,非死即伤,木柱,院墙在他的冲撞之下,纷纷倒塌,一时间哀嚎满地,灰尘漫天。
众府兵都是习武之人,平日里上阵杀敌也是寻常之事,只是何曾见过这种狂暴到无理的蛮力,这简直已超越了他们对武者之力的认知,一时间不知所措,呆立当前。
李不凡却大喜过望,他身材高大,力大无比,从懂事起,最喜欢的就是与人徒手搏斗,可惜战阵之中,还是以武器为优。平日校场练兵,手持武器比试大多点到为止,徒手搏击没有二十几个人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
镇北侯府众人知道力大无穷,渐渐地也就没人敢徒手上前与他过招,如今见到这天上掉下来的对手,不禁力从脚起,将古剑插在地上,大吼道:“我来会你。”
李不凡冲到阿弥身边,抬手一拳,如狂风骤雨般往阿弥脸上轰去,那拳风带着罡气,将阿弥头发吹起,阿弥双手一格,侧身一晃,将拳劲往右肩卸开,用头往李不凡脸门撞来,李不凡扭头,双脚踏在阿弥身上,借力后侧,险险避过头槌。
阿弥突进,右手直拳,左手寸拳,开合虚实,由缓入疾,越来越猛,最后那拳竟似长江大海一般,连绵不绝。而李不凡犹如定海神针,秉承“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拳理,左挡右格,上侧下俯,就是一步不退。
二人片刻之间对轰了几百拳,霸道的真气把众人吹飞数丈之远,拳劲如炮弹一般,将地上的砖瓦撞得粉碎。
“阿弥。”阿弥身后突然传来婉儿的叫声。原来是两名府兵趁阿弥和李不凡激战无暇分心时,把婉儿制住。“啊啊啊!”阿弥瞧见府兵抓住婉儿,须发弥张,转身,狂奔,往前扑去,那抓住婉儿的两名府兵还没缓过神来,已被如雷神般的阿弥一拳一个,击飞出去。
李不凡趁机由后而至,他是战场上的将军,生死之间拔刀而起,从不拘泥于所谓公平对战的小节,对着阿弥的百会穴,神庭穴和太阳穴一阵暴击,打到酣畅淋漓时,一拳砸在阿弥的檀中穴上,把阿弥击飞了几米远。
阿弥从瓦砾中爬了起来,摇了摇头,从口中喷出一口黑血,浑身酸痛,灵台却清明许多,经脉之间淤积的真气流通已然顺畅,感觉就差那么一点,抬头一瞧,高空中飞来一道身影,正是如猛虎下山一般的李不凡,他一拳狠狠地砸在阿弥的眉心,将他整个人砸进地里。“碰”的一声,地上的青瓦砖被砸得粉碎,形成一个凹陷的大坑。
众人纷纷喝彩,李不凡站在坑前,胸前起伏不定,胳膊上的肌肉青筋暴露,如苍龙探爪,老树盘根,他望着趴在坑内的那道身影,一脸凝重。
过了片刻,阿弥再次从坑内爬了起来,他的衣服在方才的打斗中已被撕得粉碎,露出修长健硕的身体,身体上一道道触目惊心愈合已久的伤疤,似乎在述说他往日练功的艰辛。他体内被师傅一指灌进的内力已压抑许久,经过草药花香的淬炼变得精纯,如今在李不凡机缘巧合的捶打下,内力已然达到不吐不快的境地。
阿弥缓缓抬头,眼神不再躲闪畏惧,巨坑内无数的沙石随着他的抬头悬浮到半空中,他往前踏出一步,那些沙石在他身旁激荡飞舞,最终形成了九道呼啸嘶吼的龙卷风。
武者的敏感让李不凡飞身后侧,从地上拔出那柄古铜色的重剑,当他拔剑的那一刻,身上的衣裳随剑气飞舞,凛然绝利的气息笼罩全身,那些四溢而出的剑气将他一丈之内的青草纷纷割碎,围观的众人不自觉后退了好几步。
李不凡的眼中闪过一道杀气,双手持剑,以雷霆万钧之势飞向阿弥,众人眼前一花,他已飞到阿弥身前,五尺古铜重剑的剑尖抵在阿弥眉心半寸之前。阿弥此时已举起双掌,在古剑剑尖前以纯元内力炼起一团无形的圆球屏障,令剑尖无法再进分毫。此时二人面色凝重,运尽全身真气,身旁的碎石砖瓦在真气的激荡下纷纷化为粉齑,大坑之内所有沙石泥土向四周退去,似乎在躲避这股惊世骇俗的力量。
二人真气释放,势均力敌,形成一股冲突磅礴的能量,冲天而起。云层间似有黜龙涌动,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雷声响起,击得众人心惊胆颤。阿弥眼中露出一丝畏惧,李不凡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全身真气尽放,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息。
阿弥掌间由内力炼化而成的无形屏障,在古剑霸道无匹的攻势下终于皲裂一角,露出一丝极细的缝隙,李不凡一鼓作气,须发弥张,双眼布满血丝,大吼一声,将古剑用力向前刺去,突破屏障,刺进阿弥眉心那已缩成朱砂痣大小的红斑。一滴血水从阿弥的眉心处飞出,顺着剑尖往李不凡的身体迅速飞去,飞进李不凡的口中。那一刻,阿弥灵台终于清明,眼中闪过一丝耀眼的光彩,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那滴血水牵绊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真气,从阿弥的眉心处随着血水深入李不凡的身体,李不凡察觉到异样,动弹不得时,阿弥眼睛一亮,反客为主,用脚将重剑踢上天去,抓住李不凡的双手,将体内犹如大河一般的内力灌进李不凡的身体,在李不凡的奇经八脉和每一根血管内重新洗涤淬炼,变得精纯后再返回自己身体。
李不凡在阿弥手中不断哀嚎,身体关节经脉尽断,浑身金光四射,啪啪作响。当阿弥将所有内力都洗涤过一遍,那柄重剑从天而降,由背而入,将李不凡钉在地上,李不凡抬头望了阿弥一眼,道了声“好功夫。”便低头断气,众府兵一见,惊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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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会武,但不曾想武功会这么高?”婉儿坐在梨花树下,望着远处蓝色的大海,白色巨浪拍打岸边,吹来湿润的风。她拂了拂被海风吹乱的长发道:“如今我和你一样,也是没有去处的人了。”
年轻的僧人笑了笑,不接话。
“你还是阿弥吗,还记得我吗?”婉儿突然红了眼圈。
“施主,我记得第一次见您,是去年的正月十四,我和师父初到永嘉镇,刚落脚,大雪便如鹅毛般飘落,我们师徒二人从城南化缘到城北,没有收获,到了东凤阁门口,幸好有您和您的丫鬟,在我化缘的钵里放了供果和玉镯。佛渡有缘人,像您这般虔诚的信徒,我怎么会忘了呢?”
婉儿抬头,一滴泪水自心底缓缓划过,轻轻抱住他,过了半晌,望着依旧面带三分笑容的僧人,轻声道:“阿弥,原来你真的把我忘了。”
只见那僧人双手合十道:“施主,小僧法号玄虎,是玄空寺第九代虎子。”
婉儿放开他,望着那棵凋零的梨花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玄虎大师,婉儿失礼。东凤阁是我的家,如今被镇北侯夷为废墟,婉儿虽是一名女子,也要跟镇北侯讨个公道。”说完,便向远处奔去,留下薄唇长眉的年轻僧人在那发呆。
又是一年的正月十五,镇北侯府半个月前传出消息,镇北侯李暮云向国主乞骸骨,准备交出兵权,归隐山林。
镇北侯府建在永嘉镇城南,是整个永嘉镇最大的府邸,由三牌五楼组成。今日三牌五楼前摩肩接踵,人人都想一睹镇北侯金盆洗手的盛况。到了傍晚,最外面的望月牌坊传来消息,今日围观的百姓们,人人可领走一袋两斗的白米和三两猪肉。牌坊前一时间人声鼎沸,百姓们纷纷感念镇北侯之恩。
镇北侯府里更是热闹,镇北侯门生故吏众多,这位声名远播的老将军今日来者不拒,与有资格进府的众人一一碰杯。东凤阁前些日子不知为何被烧成废墟,总管老李头从隔壁白陵镇选来一批舞姬,如今正卖力地扭动腰肢,向一众客人抛去媚眼。
婉儿就藏在这群舞姬之中,家仇不可忘,她与程姨娘虽无母女之名,与东凤阁的姐姐们也不是至亲,但是,程姨娘视她如己出,姐姐们待她如亲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她便要手刃仇敌,以祭东凤阁一百三十条人命的在天之灵。
夜深了,镇北侯李暮云的亲朋好友门生故吏都已喝醉,趴在案几前,呼呼大睡。
李暮云搂着舞姬中最为耀眼可人的婉儿,与她一起来到无人的院落,笑道:“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你,还不动手?”
“阿弥陀佛,要动手,让我来。”不知何时,年轻的僧人已来到李暮云面前,把婉儿拉到身后,道:“师叔,师父圆寂前,让我带给您一句话:俗世洪流,大浪淘沙,丰功伟业,过眼云烟。玄空寺规矩,离寺者,若功成名就,二十年后要回寺剃发。您建功立业的二十年期限已过,该回玄空寺了。”
李暮云望着夜空中的浮云,笑了笑,感叹自己一生便如那花开花落的梨花树,虽曾艳丽到极致,但始终无法逃过盛极必衰的结局。
大雪正浓,李暮云拂去落在头顶的雪,捏起半朵晶莹剔透的雪花,跃上半空,起手便是“雷崩之刃”最为耀眼夺目的一招,雷霆之怒!
他朗声道:“四十六年前,我于玄空寺初学刀法,翻尽寺中古籍,不知刀意究竟为何物,只晓得它是世间最为杀伐果断之物;三十六年前,我闯出玄空寺,入凡尘,寻刀意,与人决斗一百二十场,皆胜,渐渐觅得刀意的半爪片鳞;二十六年前,我于战阵之中悟出雷崩之刀意,天下间便再无可挡我之人,世间随我驰骋,遇人杀人,遇神弑神;十六年前,我封侯封刀,我的意志和言语便是这世间最为霸道无匹的刀意;今日,我以雪为刀,用我毕生刀意,破你玄空寺这五百年来的臭规矩!”
那是天地为之变色的刀招,犹如乌云盖顶,山雨欲来,人间万物,皆可摧之。
世间,几乎已找不到可以为之匹敌的招式。
生死之间,如白马过隙,人会想起自己一生中最为眷恋的时刻。在璀璨夺目的刀光下,阿弥想起婉儿将他带回东凤阁那晚柔和的月光,忆起婉儿轻轻抚摸他脸颊时天上璀璨的银河,闻到院里温和晚风下沁人心脾的草药香,看见他拍到婉儿脚底时那一树梨花的开落,心中涌起无尽的欢喜和勇气。
他坦然一笑,随手拾起落在身旁的一根树枝,往前轻轻一送,漫天风雪为之雀跃,犹如在黑暗无垠的深渊里遇见一点光,因着这点光,便消解了黑暗带来的恐惧。无数雪花被那光带到树枝前,好似枯木逢春,一朵,两朵,三朵,最后无数朵雪花仿佛在树枝上活了一般,带着希望的剑气向李暮云冲去。
刀碎梦醒时,李暮云眼中露出惆怅的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剑意奇境,那根小小的树枝,仿佛吸纳了人间无尽的欢乐和爱意,顷刻间,便将他一生的戾气和刀意消解,他的眉心溅出鲜血,他用手抹去血滴,望着那抹宛如桃花的胭红,仰天栽倒。
燕国史官记载:
“建武二十九年,冬,镇北侯李暮云遇刺,享年五十八岁。”
“阿弥,
你是否还记得,
我们相遇时,
那一树梨花的开落。”
良田屋舍旁,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捏着同样白发苍苍的小老头的脸颊问道。
“当然记得,娘子,肚子饿了,能给煮点小米粥喝吗?”老头摸着肚皮,随口便答出了他已回答过无数次的答案。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