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间的美丽在绿意之间,
然而如同新叶,总是要从老枝上萌出。
使团的临时驻地在王国最东面边界的城镇上。年轻的名王后裔易千寻和弓匠人在巴旺那带兵随行的快马护送下,很快到达那里。
正使段宏将军和他女扮男装的女儿段红玉已经到职。
很快,包括一头战象做为礼品,齐装满员一百多人的使团骑队出发了。每个成员都骑一匹精壮的大理马,护卫头领由巴旺那担任,卫队骨干都是精选的王宫卫队的勇士。
为了不让大宋上国侦知这次秘密出使,使团没走商驿大道,而是在大道的南边,靠近交趾国地界的边缘走了一条罕为人知的秘密小道。
一路上乘高履险,攀过数不清的溪涧河谷,幸好大象天生就会走山路,背上也能驮东西,一路上的艰苦难以描述,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走到百粤坡的石级山道。
这里离大宋上国的横山寨并不太远,也是自古有之的商道,从这里继续走,拐过百粤坡边的山道,再折向南,就能进入南天国的地界。
在这个充满战争气氛的特殊时节,别说行人了,就是飞鸟也不多见,山道弯弯,石级上尽是马蹄印。
路旁时而出现的小泥房和木屋,那是和平时期服务于来往客商的店家所用。
在这个紧张时节,店家早已逃离。这个地段也成了大宋上国、大理国、交趾国、南天国都不管的路段,只偶尔出现不同的军队和形形色色的江湖匪盗。
使团的护卫都是王宫卫士,由卫队长巴旺那统领,加上段宏将军也是沙场老将,自我保护的能力并不差。
由于大宋的邕州对南天国进行全面封绝,南天国的生活物资只能依靠从大理国输入,大理商家有利可图,使团骑队在沿途加入了不少大理商人。
前头的向导说,这里已经算是进入了南天国的地界。
向导是一个身材瘦削,走起路来恍恍惚惚,但走快起来身形像鬼魅的大山里的僚人。他把额头上的椎发扶了扶,眯着眼睛,从山道往下看。
但见轻雾缭绕,远处山峦中的村寨似隐似现。在远处团团灰色的雾岚之中,在阳光与丛丛山峰相互映照的地方,一条细长的小河映入眼帘。
“嗨,你这个野人,看到山下那条河的渡口没有?”
巴旺那看到向导不走了,不耐烦地从后面赶上来,吼道。
被称为野人的向导回过身来,生硬地怼着:
“我看到了不止一个渡口!”
“就是地图上标识的——就是那个有棵百年柳树,河边有一大块白石头的那个,这个渡口不用渡船,趟着走就能过!你怎么没找到呵,还向导呢,把眼睛擦亮点。要不然,就挣不上带路的十两银子了!”
向导有点生气,鼻子哼了一声:
“这些标志我都没看到,只看到有个渡口有棵老树被砍得剩下一个树桩,大白石头也不见了,恐怕被推到河里了。”
巴旺那瞪着眼睛,朝向导用鼻子哼了一声,向身后的队伍挥了挥手,骑队继续向山下走去。
队伍的中部走着使团的正使,上了年纪的段宏将军,他身披内里裹着细甲的长袍,腰系五彩布料带子,宽大的袖子在马背上迎风飘曳,镶着宝石的腰刀一晃一晃地碰在马鞍子上。
段宏将军在大理国中一向被称为儒将,这身打扮对他来说完善无缺。
他外披长袍,配上庄重而儒雅的表情,乍一看像是个学者。
遇到战事,他一甩脱下长袍,露出全身战甲,拔出腰刀,神情一凛,就可以指挥作战。
紧随其后是他十六岁的女儿红玉。她是大理国贵族青年男装打扮,面如冠玉,肤如凝脂,也挎着一把腰刀。
从小父亲没把红玉当普通女孩子养,习武读书都不耽误。
脱掉男装是一个绝色女子,现在是翩翩美少年。
整个使团只有副使易千寻、巴旺那和弓匠人等几个人知道她女扮男装的身份。
副使易千寻是一身大理贵族打扮,整个身心和模样已经完全从百姓中转变过来,很有名王名将后裔的风度仪态。
虽然是往南天国的方向行进,但已近大宋的地界,尤其是家乡横山寨距此不远了,弓匠人的心中十分激动。
有好几次,看着熟悉的景物,想起十年前万里间关,潜行大理国,泪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晃动。
他是仆役小厮装束,他在使团中的任务,就是紧随段宏将军父女和副使易千寻,以备沿途咨询。
骑队走到了小河边,向导判定就是这个渡口无疑。作为标志的树被砍了,白石头也被推到水里。
他在被刀砍斧削的树墩旁审视很久,然后在河边的水里看到了白石,终于放心了。
他抽起了裤管,一个人放胆向河中间走去。巴旺那瞪大了眼睛看着向导小心翼翼的背影,也带领士兵跟了上去。骑队的全体人员就这样全部走进河中。
但当向导刚刚走上对岸的台地时,从芦苇从中扑楞楞飞出几只水鸟,几声怪叫,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阴森森的箭头伴随着哗啦啦芦苇丛中的声音站起来士兵的身影,对准了上岸的所有人。
守卫在河边的南天国战士都是一身红衣,个个虎视耽耽。其中为首的一位,显然是个头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有别于其他所有士兵的毡帽。头领持刀大喝: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马背上驮的是什么货物?还有那头大象背上驮的?请老实回话!”
说的是僚语,弓匠人是能听懂的。他低声地向段宏将军父女和易千寻翻译着。
走过无数次这条路的向导用僚语回答:
“这是来自大理国都城的光荣商队,商队中有大理国主特命的高贵使者。既然你们是南天国的巡边士兵,请过来保护使者到达国都天街山城。请问,这里离国主至高无上的宝座所在地还有多远?跟随使者来的大理商人们愿意向他的宝座叩拜,亲吻他宝座前的一角,向他献上南天国看不到的礼品。”
巡边头领走到骑队中间,一脸严肃地东瞅西看着,又一次大声地说:
“所有人都要下马,都要检查,不能混进交趾的奸细。”
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嚷着:
“所有的货物都要检查,看看你们献给我们国主的礼物是什么!”
向导神情略变,趁士兵们都在低头查看着货物,回过头低声地示意沿途跟随使队的商人们:
“看好你们各自的财物。”
商人们一时紧张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迅速跑向整个骑队每匹马的跟前。尤其在那头大象的背上,驮着小山一样的货物,八名士兵控制了两名象卫。
骑队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跑来跑去的南天国士兵们。年轻的副使易千寻一只手悄悄地按着刀柄,站在已下马的正使段宏将军父女身边,加上几名护兵,形成一个严整的规节。
易千寻的身后,站着长着一双深陷的眼睛上了年纪的弓匠人,他一手提着用牛皮缝制的口袋,一手也悄悄按着腰间的刀。
两名南天国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其中一人就动手撕扯易千寻身上华贵的衣袍。易千寻倏地回身,推开两名士兵,迅速抽出刀来。
慌得两名士兵也急忙挥刀相对。双方正要交手,那名巡边头领拉住了两名士兵。
他认真看了看这里的一行人,从气质、神态和装扮上,准确判断谁是最重要的人物。
他大大方方地站在段宏将军面前,又向易千寻和段红玉看了看,然后向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宣布:
“南天国不能这样对待客人,尤其是来拜见我们至高无上的国主的尊贵使节。兄弟们,不许碰使节及随员身上哪怕是一丝衣角。你,是哪一位,难道你也是随员吗?”
“尊贵的大理国国主的使者受到了侵犯!”
弓匠人用僚语说,“你的士兵真没有教养,一上来就搜别人的东西。”
“闭嘴!”
头领威严地训斥着,“不许侮辱名声远播的南天国战无不胜的勇士!”
头领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身边出现一名戴着头盔,身披铁甲,胸前还有护胸镜的老战士。
老战士以更大的气势和威严喝道:
“肃立!”
“遵命!”
南天国的士兵齐声回应一声,双脚立即像钉子似地原地挺身站着不动,齐唰唰看着这位老战士。很显然,这位老战士的级别比巡边头领还高,是一位统领。
“像战象一般勇猛的战士们,我现在命令停止搜查货物的行动!因为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商队。”
老统领调过头来看着弓匠人。弓匠人并不惧怕,一边紧紧握着装有金银的牛皮袋,一边平静地直视老统领的眼睛。
老统领并不看刚才拔刀动手的易千寻一眼,似乎毫不理会他,只向弓匠人发话:
“我这两位战士是这里有名的大力士,竟能有人一下把他俩推开?刚才和南天国的战士交手的,是什么人?”
“他是副使大人。”
易千寻知道是说他,嘴里忿忿地吐着含混不清的话,一边整整自己被扯的衣角,然后瞪着眼看着老统领。老统领不看他,向士兵们继续训话:
“勇士们,大理国是个强大的王国,大理国主的使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准动他们。能跟从使者来的商人也并非普通的商人,他们都会遵守我们的规矩的。下面,我命令——”
所有的巡边士兵,包括巡边头领听到这话,立即挺胸收腹,齐声道:
“遵命——”
“第一个伍,留在原地。其他的所有战士们,帮助商队整理货物,帮助他们把货物送到光荣的天街山城!”
老统领下完令,转过头来,对着使者和众商人,“尊贵的使者,远到异乡的商人们,刚才巡边战士们的唐突确有不妥,你们不会责怪他们吧?下面,由巡边战士们对商人们逐一进行问话,请你们如实回答。”
话刚落音,就有两名士兵抬出一张小案,巡边头领的身边有一名书记员过来,他坐在小案后面,拿出沾了墨的笔,头领开始对每一个商队成员进行同样的盘问:
“如实回答,你从哪里来,准备在南天国待多长时间?带来的货物是什么?”
“我来自大理国都,准备在南天国出手带来的所有货物之后就离开。”
一位上了年纪,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的穿着阔气的商人回答,“我带来了布料和食盐,听说大宋上国对你们封绝了所有的交通,这些东西想必是你们紧俏的货物。根据你们南天国对外贸易的规定,我的这批货物该交上多少税?”
“所有的商人都可以将带来的货物在南天国全部卖掉,但是首先要将货物的三十分之一献给我们至高无上的国主,另外,还要将三十分之一献给南天国的国库。”
第二个人不像商人,衣着破旧,面黄肌瘦,站着都显得歪歪斜斜,但却背着一个书箱。他身边的马也是一匹瘦弱不堪的老马。巡边头领皱着眉头斜看他一眼:
“你从哪里来?你的货物是什么?”
“我是途中加入商队的。我带的货物虽没有布料和食盐那么值钱,却是无价之宝!我带来的是流传在从大理国到大宋上国两千里道路上的贝叶经书!”
头领没有听他继续讲下去,示意了一下,一名士兵过来,在读书人身上搜了搜,只搜出几块碎银子,总共不到一两。头领示意士兵把这点碎银子还给了读书人。接着,从读书人的一个包裹中掏出一册贝叶,就要示意拿走。
读书人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叫起来:
“要把这个拿去,那就一刀把我杀死好了。”
搜查的士兵生气地说:
“得让我们这里有学问的人看看。也许他能用得上。”
突然,那位读书人倒在地下,打滚,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着什么。那位士兵走过去,踢了他一脚:
“真是个没用的人。我们伟大的国主喜欢读书人,有点本事的都会有用武之地。拿走你的什么经书,就是让国主审查,让国主看看能让你在南天国做什么。你哭什么?你除了是个读书人,还有什么本事?风水师?择日师?通灵师?”
听了这话,在地上打滚的读书人慢慢爬了起来,说:
“我不是风水师,不是择日师和通灵师。我曾经是个富家子,出生于经商世家,但是我的天性却是爱好自由。为了获得我的自由,我选择离家出走,散尽我在家族中获得的那份财富去漫游大地,现在我终于变得像山中的野猪一样贫困。
“本来我就想找个地方结束我的生命,但在一次奇迹般的漫游中在一个偏僻的村寨发现这卷贝叶经,被其中的内容深深着迷了。它成了我活下去的惟一的理由。
“白天,我渴饮山泉,看着它。夜里,我把它放在用几块石头和破布堆成的枕头旁。即使你们要杀了我,我还是要说下去,南天国的国主决不会让你们把我的这个惟一活下去的理由,这卷贝叶经抢去!这卷经书不仅记载了人世间数不尽的学问,也记载了赞颂人间统治者的一千种办法!”
这时,那位老统领过来说:
“南天国欢迎一切人才。会打仗的,会使用兵器的,像你一样能看懂贝叶经的,都会在南天国找到适合自己发挥才干的位置。你跟我们一起去拜见我们伟大的国主。
“对你,该怎么使用,既能让你感到有自由,又能发挥自己的才干,相信国主会做出判断。而且,我们贤明的军师黄玮大人和黄师宓大人会安排好你的职位。”
随即老统领命令士兵:
“把那卷贝叶经还给他!”
“你好像是使者大人的随员,但又不像,像个每天打铁的匠人。你是干什么的?”
老统领对穿着仆役小厮装束的弓匠人问道。
“他是使团随员,是一位大宋上国横山寨弓家出身的马掌匠人!”骑队向导帮着回答。
“弓家匠人!”
老统领神情大震,“我们南天国的马虽然不多,但很需要马掌匠人。你的袋里想必是打马掌的工具。”
“还有鸡卜用的占卜书。除了打马掌,我才是风水师、择日师和通灵师。”
弓匠人表情阴沉地说道。
南天国的士兵没有动使团人员的东西,包括那头大象,听说是使团送给国主的礼物,都很有礼貌地对大象及象卫们客气起来。
士兵们陆陆续续把商人们的东西都搬到马车和牛车上。
使团和商人队伍整理完毕,在巡边的这一牛士兵的监护下,向南天国的天街山城进发。走着走着,巡边队伍唱起雄壮的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