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记忆
母亲是沿陂村女子。我出生不久就来到了沿陂村,由外婆带着,在沿陂村住了七年。有关农村的美好记忆,就是从沿陂开始的。
相对于附近乡镇而言,二百多户的沿陂算是大村,人多拳头硬,因此沿陂村在当地算是比较强势的村庄,老圩镇坐落在沿陂村北边山丘下面,靠着村西,占着沿陂的地皮,因此沿陂靠着圩镇得了不少好处。许是因为靠着圩镇,沿陂村历来有着农闲做生意做手艺的传统,因此沿陂村相对邻村较为富裕,村里出了几个富人。
村里土砖房子较多,有两排青砖房子,是村里富人做的。青砖青瓦,马头墙高耸,庭院深深,木廊房曲回。青砖瓦房之间,是一条全鹅卵石铺就的过道。下雨天,雨水从屋檐下滴落,鹅卵石上水花四溅,蓑衣农夫荷锄而归,别是江南烟雨朦胧的感觉。
村里人多,难免奇人异事也多。大表舅,种田之余,会做点心卖,这个圩镇赶完了第二天到隔壁赶圩,会挑着点心担子走家串户。与一般农夫不同,大表舅平时吃喝玩乐很是心宽。解放前邻乡有一赌博窝点,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在那里博手气,大表舅不例外。赢了,十个手指套着金戒指,请人用轿子抬着自己从村正道的紫气东来牌坊下吹吹打打进村,哦,又赢了,羡慕啊。输了,晚上穿着短裤,偷偷摸摸从村西小路进村。大表舅快快活活一辈子,走街串巷见多识广,九十多岁还跟小年轻玩牌。
由于沿陂村比较大,因此进村路也多。村南进村有三条路,正南大路,立着“紫气东来”的牌坊,这个牌坊红石雕成,横跨进村大路,照拂着进进出出的沿陂子孙。由于年代久远,加之红石风化受损,后来村里把牌坊换成了“颖川名郡”。沿陂村主姓为黄,取“颖川世泽,江夏家声”之誉。
村东边南边都是鱼塘围着。村庄和抚八公路之间还隔着稻田。从南边进村的三条路,最右边的是主道,中间的,原是田间小道,可以过板车,后来慢慢的扩开了,因为坐班车去县城更方便,因此一段时间这条路成了村南的主干道了。从抚八公路下来,走过几丘田,跨过一块麻条石的门槛,两边都是鱼塘,鱼塘边上十几棵古树,高大健壮直指蓝天的枫树,虬龙伸展的樟树和我们最喜欢的罗珠子树(学名无患子)。枫树高大参天,春天发绿最早,满枝嫩绿告知我们早春的到来,一树红叶带来秋收季节,落叶也早,落得干净利落,就只剩些干燥的枫子挂着,等待来年的春天;樟树是最常见的,粗壮,根系发达。其中一棵歪脖子樟树延伸到鱼塘中间去了,夏天孩子们站在樟树上,一个一个跳入水中,比的是跳水的姿势和潜水时间的长短。罗珠子树是我最喜欢的了,春夏绿叶飘飘,到了秋天,树叶和果子都是金黄色,印在湛蓝的天空下,格外漂亮。最喜欢的还是罗珠子,其果皮金黄厚实肉质,剥下来可以洗衣服洗头发,最关键的是它的果仁,球形,坚实,黝黑发亮,男孩子拿来相互较量,比谁喵的准。后来才知道罗珠子(无患子)可以做佛珠做手串,可惜罗珠子树,枫树,樟树基本砍光了。
我生下来不久就由外婆抱着来到了沿陂村,从学会走路开始就在村里村外撒野撒欢。村子北面为山丘,用围墙把村子与山丘隔开,挨着围墙修建了大队仓库,仓库后面是晒场,晒谷子,晒红薯,晒大豆。秋天还会在晒场烧豆苗,孩子们捡到的豆子也会扔到火里烧一烧,烧完了捡出烧熟的豆子直接往嘴巴里塞,香!
晒场后面是见面的小山丘,不高,灌木丛生。野果子多,从夏末到冬初,这山丘是孩子们的天堂。我们成天在山丘里钻进钻出,寻找野果,找到了也不用洗,在身上擦擦直接塞进嘴巴。夸张的说,中午基本不回家吃饭的,下午快天黑了,各家各户才响起了大人呼喊孩子们的声音,我们这才不慌不忙往家里赶。春天山上的野花对我们也是极有吸引力,或灿烂或妖夜,或浓香或淡妆。这里冬天取暖都是去山上挖树兜,冬天围在大厅里,烧着树兜,吊着一把乌黑的水壶,灰烬里或许埋着芋头红薯,芋头红薯快烤熟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哎,几十年犹在。冬天里去山上挖树兜其实也是乐事,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找到已经落叶的灌木丛或其它杂木,用锄头刨根问底,运气好或许能挖到盘根错节的大树兜,造型极为奇特有趣。有事还会偷偷挖走松树兜。松树是大队的,是公家财产,是不能动的。然而松树全身上下油脂多,易燃,火力大,虽然火力不持久,却是点火的最好引子。有时劈开松树或松树兜,看到里面犹如瘦肉一般的树干,恭喜,你找到了引火极佳的松脂,把它劈成筷子大小,每一根都是最好的火引子。火柴一划,点着松脂,就可以慢慢的引火了。而且松脂燃烧发出的香味也是好闻,唯一不满的是油烟大,用松树兜烧着烤火,一晚下来,鼻子里都是黑乎乎的。
村子西边就是圩镇了,乡政府和一些公家单位也坐落在圩镇上。圩镇是乡人物资交易的场所,也是孩子们贪吃的堂皇理由。沿陂圩镇辐射周边三四个乡镇,因此每逢赶圩日子,圩镇人满为患,上世纪圩镇管理较为粗放,农民担着农副产品来卖,也就是往路两遍一站就开卖。沿陂人历来是圩镇的主角,一来圩镇落在沿陂村的地面上,二来沿陂人有着种菜和做小生意的传统。
沿陂人种菜也是出了名的好。民国时期全县举行过农副产品评比大赛,沿陂的展品南瓜获得金奖。印象中,沿陂人确实会种菜。家家菜地都没有空闲,除了自己吃,还有多余的菜拿到圩镇上去卖,多少能换点油盐或其它零用。外婆六十多岁了,有两块菜地,辣椒茄子黄瓜白菜韭菜大蒜轮换着种。那时经济条件限制,平时是没有肉吃的,因此外婆一年到头基本不用买菜,偶尔买一块豆腐,也多有是给我吃了。外婆种的香瓜是极好的,每天天刚亮,外婆就去菜园,回来就给我带了一个香瓜,也不洗手,拿了香瓜就直接啃了,有一次问外婆为什么不吃香瓜,外婆指着自己干瘪的嘴巴告诉我牙基本没了,咬不动。
外婆的菜园子村北边一块,村东边一块。东边也是鱼塘围着,稻田较多,从鱼塘到稻田,修了一条沟渠,用来抗旱排涝。外婆的菜园子挨着沟渠,因此浇水极为方便。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夏初早稻扬禾花时,或抗旱或排涝,沟渠里水流不停,禾花鱼这时是最好的美味了。拿个一个阔口细颈大肚的竹篓子,埋在沟渠里,白天隔着两三小时,晚上埋下的第二天大早去取,竹篓子里肥美漂亮的禾花鱼在竹篓子里活蹦乱跳的,有鲫鱼有泥鳅,有小扁鱼有小鲤鱼,有时也有泥蛇,会吓你一跳的。禾花鱼最是鲜美,那时我还小,只能跟在表哥们屁股后面去看热闹。有时鱼多了,也能分几条鱼回家,这时是最高兴的了。
沿陂人勤快,田也多。南方人特有的双抢在沿陂更是淋漓尽致。鱼塘在双抢期间也显得格外热闹和重要。雨水不多了,菜园子,田里遭干了,几个男人抬来水车,从鱼塘车水抗旱。傍晚,晚霞红满天,农妇们开始在鱼塘里洗菜,农夫们牵着牛来鱼塘里饮水,洗脚洗农具,还有继续抬水抗旱的。最热闹的是男孩子们,白天跟在父母后面在田里干活,傍晚收工,也不急着回家,一个猛子扎进鱼塘里先洗洗再说。
经常一起玩的表哥背着书包在我羡慕的眼光中去读书了,我也跟在表哥后面去小学玩过,小学就在圩镇背后,几排破旧的房子,每个房间里放着桌子和凳子,表哥他们都背着手坐在房子里面,一个成年男子或女人站在前面,带着表哥他们大声念着课本,他们的发音跟我们完全不同,这让我很是敬畏。两年后,我离开了沿陂村,来到父母身边,在县城开始了我的求学之路。又过了几年,表哥考到了县城来读初中。当我们终于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时,他初三,我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