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中度过的。这是鲁西南大平原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条小巷。巴掌般大小的一排排平房紧紧凑在一起,挤得严严实实,一堵堵灰砖砌成的矮墙,几经风化又几经修补,刷过黑灰,涂过红漆,也书写过不同时代的宣传标语,终于在一场又一场的凄风苦雨中卸下了当年的浓妆艳抹,只留下这一身斑驳的肤色,似乎是在无声地向过往的行人讲述它们当年的所见所闻。房屋边的空隙里,有勤快的人们栽下的丝瓜,南瓜等蔬菜。灰砖营造的平房里,一场场悲欢离合、苦辣酸甜的人间悲喜剧正在不知疲倦地上演。
这里便是郓城县第一中学家属院。校园里上课铃声在这里也常常能被听见。于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在铃声的伴奏中并行不悖地进行。一边是辛勤的高中教师朝五晚九地工作,直到深夜还常常能够看到老师们在昏黄的灯泡下伏案备课的身影。另一边则是家庭妇女操持完一天的家务后,在水龙头旁刷锅洗碗时忙里偷闲,家长里短的闲聊,又一天在锅碗瓢盆演奏的交响乐中落下了帷幕。在这一声声清脆的校园铃声的陪伴下,我也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直到有一天踏上西行的火车到古都西安求学,暂时告别这亲切熟悉的铃声。
寒暑假里,我也会时常翻看小时候的照片,一张张泛黄的照片里,不知承载了多少我儿时的记忆,也记录了许多无意之中闯入照片的街坊四邻。十几年如流水般匆匆逝去了,他们过得还好吗?现在又身在何处呢?翻遍整本相册也找不到答案。记忆仿佛从时空悄然遁去,渺无痕迹了。
仍然有印象的便是父亲的那辆自行车了。那时自行车的高贵岁月还在延续着,这辆天津生产的“飞鸽”自然是一家人眼中的宝贝。这是一辆二十六寸宽的车子,浑身上下涂得漆黑,显得格外憨厚牢靠。车把下方倒是刷了一小块白漆,镶嵌着的红色铭牌,让人眼前为之一亮。两道刹车线亲密交叉在了一起,在自行车龙头前形成两道优雅的弧线,犹如今日倒置的奔驰汽车标志。车轮子上的镀光已经剥落,露出斑斑锈迹。在我三岁之前,母亲一直在离家十多公里外的工厂里起早贪黑地工作,于是这辆男式自行车也只得勉为其难地承担起了陪母亲上下班的任务。每天十多里路,也怪辛苦了这只“飞鸽”。有时到了周末,父亲常常会把我架在车前的横梁上,就这样骑车带我走遍这座小城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胡同,每一个角落。在一张过去的照片上,那辆自行车正倚在墙边。可惜,几年之后的一天,一个偷车的人骑走了这辆自行车。以后每当我看到那种型号的车,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会不会就是那辆陪伴我走过整个童年的自行车呢?
仍然有印象的是家中那盏昏黄的灯。夜幕降临时,父亲仍然是雷打不动地伏案工作,在那盏二十五瓦的昏黄灯泡下批改一摞摞作业。母亲在操持完一天的家务,也凑到灯前,一针又一针的纳着一只只我和两个妹妹穿的棉鞋,也缝起了一个清贫家庭对未来的无限信心。她一向心灵手巧,可惜因为工作繁忙,只得挤出一点点休息时间加紧缝。这个时候,简陋的屋子里充满了静谧。
仍然有印象的便是巷头那棵高大的槐树了。每到春来,它便在暗中偷换青黄,瞒过世人的眼睛换上了一身淡绿的新装,也为色调昏暗的小巷添上了几分勃勃的生机。几棵矮矮的香椿树卑微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人们慷慨地提供一份可口的菜。墙角的裂缝中,簇簇无名的野草见缝猛窜,倒也郁郁葱茏,绿得怡然自得,和高大的槐树遥相呼应,点缀着沉闷的小巷。而墙角堆积的碎砖瓦砾,常常成为我们这些顽童游戏的乐园。有一次,我竟然在四叔家的屋后的碎瓦中,看到过一尊残破了的伟人雕像,不过那炙人的革命浪潮已经化为了如烟的往事。
幸好还有这条小巷,还留下这条静谧的小巷让人追忆凭吊。每天下午时分,小巷中照例会响起悠扬的毛阿敏的《渴望》的旋律,这是送煤气罐大爷过来的前奏。每当听到这深情款款的歌儿,刚才还哭闹不停的我也常常会停下来静静地听会。倘若这时候再有一位行色匆匆的大个子高中哥哥从我家门前走过,母亲一定会一脸愁容地对我说:“唉,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啥时候能上学好让我省点心啊!”而我却只傻傻一笑。那时候的我当然不必想这些学习的事,更不会料到多年以后我也会投入到高考的洪流之中,成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中的一个。佛家说小孩子涉世不深会有“肉眼通”,现在想想,童眼观世界,果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啊!
今年春节,闲来无事,我又回到了这条生活了多年的小巷中转了转。那棵茂密的黑槐已经呈现出衰老的颓势,枝头也空空如也,样子很是可怜。现在若要搜集黑槐昔日的所有叶子,使它们全都变绿,重返故枝,即使是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全部机械的效力,恐怕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吧?在春节里刺鼻的鞭炮浓烟中,串遍整条小巷自然也没能找到一片槐树叶子。几棵低矮的香椿还在,也都已经发了芽,不知还剩下多少儿时的记忆供我咀嚼呢?我的童年真的像这一树的叶子一样,都被吹尽了吗?可每当我回忆起那段物质匮乏的时光,总觉得模糊的童年记忆如同一幅泛黄的铅笔速写,牢牢地镶嵌在我记忆的相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