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前尘
怀风一直在王府外围守候,等了许久也不见阿依慕她们的动静,眼看着月满西楼,更深露重。他隐隐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却听到“扑剌”一声,嫣然纵身翻墙出来。怀风急忙过去,低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
嫣然道:“你跟我来。”随后,她领着怀风来到王府的一扇角门。怀风见角门封闭,四处无人,正起疑心,忽听“嘎”的一声,角门打开,两名王府侍卫走了出来,他们对着怀风一抱拳道:“林公子,王爷在府内恭候您多时了。”
怀风心头一沉,望向嫣然。嫣然神情淡定,翩然入内。
怀风只得跟着走入角门,穿过长廊,来到花厅。花厅是一间敞轩,灯明如昼,上首紫檀雕花靠背椅上,正坐着宁王。两旁分别有四名带刀侍卫,下首则是被五花大绑的阿依慕与贡女。
宁王见到怀风,笑道:“怀风,我们好久未见了。”
怀风对宁王施礼道:“王爷,别来无恙。”
宁王呵的一声道:“以前你不是称本王为主人吗?这去北京才几天,就效法吕布,打算三姓易主了?”
怀风道:“王爷,当年怀风蒙您抬爱,入身王府只求三餐一宿,凡王爷吩咐,怀风无不遵命。这些年来,怀风出生入死,双手沾满血腥,杀孽造够。现祈求王爷怜我一个落拓人,生于草莽,长于草莽,也该回归草莽。若王爷能够还怀风自由,怀风会永记王爷大恩。”
宁王拈起长髯,眯起眼睛,道:“听你这话说的……倒是有意退出江湖了。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偕同谋逆之徒,来本王王府作祟?”
怀风作揖辩解:“属下不敢!”他话音未落,却被宁王的冷笑打断:“事已至此,你还敢狡辩,嫣然早已把你们的狼子野心告知了本王!”
怀风顿了顿,无话可说。他到底高估了自己在嫣然心中的分量。他目光扫向嫣然,只见她面容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她在想什么,自己着实看不出来。他哑然失笑道:“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宁王闻言道:“这倒未必。小人以利事人,其志不在义。嫣然虽为女子,却比你忠诚多了。你与这名回鹘女子犯上作乱,本王杀你们一千次都是便宜的。本王还是怜你一身好功夫,你如果回头是岸,本王还是会既往不咎的。”
怀风默然,思量片刻,看了看一脸傲然之色的阿依慕,笃定了主意道:“王爷,您应该知道怀风此行为何而来了。若论忠,怀风的确对王爷不够忠。若论诚,怀风未对王爷不诚。怀风入身王府之前,曾经在梅庄与太子结为挚友。虽然太子当时隐瞒身份,但是怀风从没忘记这番知遇之恩。如今太子有意寻回贡女,怀风自该肝脑涂地,助他实现心愿。王爷若是认为怀风背叛了您,大可治罪。只是这位回鹘姑娘,她本是哈密王的侄女,与贡女一般出身不俗。还请王爷念在属下为您鞍前马后效劳七年的份上,莫要伤她性命,免得有损大明与哈密的关系。”
宁王听了,大笑出声道:“好你个林怀风,素来眠花宿柳,浪迹欢场。竟然在生死关头,起了护花之心。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背弃本王投靠太子?”
怀风心一横,索性道:“梅庄结义,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均为见证。林怀风已辜负了王爷美意,不能再辜负太子期望。”
“好!”宁王重重一拍桌案,站了起身,冷冷道:“既然你有豫让酬恩之志,本王就成全你。来人啊!把他押下去!”
“不!”阿依慕双目陡睁,惊叫拦阻:“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本王想杀谁就杀谁,等他人头落地,你的小命也留不长,你们俩就等着在黄泉路上作伴吧!”宁王一扬手,两名侍卫立刻用一个黑布囊罩住怀风的脑袋,将他往门外推。
阿依慕看着怀风的背影,泪珠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怀风目不见物,被侍卫们押到一个密室里。然后他被松了绑缚,解开头罩,竟是一愣。
这密室淡雅静谧,温暖如春。房间摆设描金嵌玉,博古架上尽是奇珍古玩,一尊缕花铜炉里燃着南山焦炭。怀风环顾四周,侍卫退下,宁王踱着步子走进来。
“王爷,您这是何意?”怀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宁王咳了一声,神色缓和道:“本王一向知道你未曾真正臣服于我,却不料你对太子一片忠心,难能可贵。”
“王爷……”
宁王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决意效忠太子,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我要你起誓,你要竭尽全力,辅佐太子荣登大宝!”
怀风闻言傻住了。
花厅里的阿依慕与贡女也被解开了绑缚,她们被押到一间地牢里。随着牢门重重的落下枷锁,阿依慕抱着贡女痛哭出声:“对不起,依拜蒂,我不能把你救出去。”
贡女却是嘴角一翘,在她耳边轻声安慰:“表姐,你静下来,别激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太子是宁王的亲生骨肉。”
“你说什么?”阿依慕的身子触电般弹了起来,她双手捂住嘴巴,震惊的看着贡女。
贡女微微一笑,她的记忆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候,她还是尚宫局里的一名小小的选侍,尚未被送到御前接受临幸。她喜爱读书,习字,引起了皇帝的宠妃叶贵妃的注意。叶贵妃出身书香世家,颇通文墨,又是太子生母。虽未封后,却有掌管六宫之权。她赏识贡女,特许贡女有自由出入自己宫殿的特权。有一日,贡女临摹了王羲之的《兰亭序》,特带着摹本前往叶贵妃的宫中,却不料在窗边听到了叶贵妃和她妹妹的私语。
“宁王也太过分了,他已经贵为藩王,为何还不知足。他不为自己想,也多少要为太子的未来考虑!”叶贵妃的语气里带着怨气。
“我也劝了他很多次, 但是王爷总觉得太子跟他不是一条心……”叶贵妃的妹妹是宁王的王妃。
“他想得太多了吧。只要太子一登基,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太上皇一般的权利,何苦硬要干涉太子的婚事。难道我还不能帮他看着太子?”
“哎……这几年,我发现王爷的性情是越来越古怪,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可能因为刘瑾这些年独揽大权,王爷生怕有个闪失,总觉得太子选妃如果选的是体己人,也好丰满太子的羽翼。”
“哼,我养了太子这么多年,我能不清楚这孩子是什么性情吗?别说王爷推荐的那些庸脂俗粉,就是满朝文武的闺秀都摆在他面前,他也是无动于衷的。”
“那也不能纵着太子的性子,他喜欢的那个西域贡女,毕竟不是汉人,又是万岁的选侍,于礼法于纲常都是有违的。娘娘,俗话说‘红颜祸水’,如果遇到合适时机,您还是结果了那个贡女的性命更妥当。”
“你说结果就结果?太子看中了她,我自然要给他三分薄面。毕竟,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当初我与皇后同时怀孕,我运气不好诞下死胎,是王爷及时派人暗里送来了你的孩子,又用死胎调换了皇后的孩子,让那贱人失宠于皇上,被打入冷宫。这些年,我表面是太子生母,实际等于养母。等到太子登基,这个秘密是瞒不住的,我何苦得罪他呢!”
“娘娘,太子永远只有您这一位亲娘。妹妹发誓,太子坐上龙椅的那天,就是我投缳明志之时……”
“哎呦,妹妹,你说什么糊涂话!”
“姐姐……只要太子能够顺顺利利继承皇位,妹妹别无所求……”
贡女偷听到这里,只觉一颗心砰砰跳着,只欲跳出腔子来。她屏息蹑布离开了叶贵妃的宫殿,一口气奔回自己的住处。她额头冷汗潸潸,万万想不到太子竟然是宁王的儿子,而皇后的孩子呢,难道被宁王……她再往深了想,更是心惊肉跳。她急忙疏通宫人,赶往东宫,找寻太子。
太子当时正在书房读书,听闻贡女前来,有些意外。他允许贡女入内,遣去左右,温柔的问她前来何意。
“太子,我们离开皇宫吧!”贡女一下子扑进太子的怀里。
“小傻瓜,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要过来的。等我做出一点政绩,我就向父皇讨人,再让母妃帮忙美言,你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成为我的太子妃。”太子拿着手帕,细心的给贡女拭去汗珠,同时安慰她。
“太子,我不想做什么太子妃,我只求与你择一城终老,我抚琴你吟诗,我们过几天神仙日子,我死亦心甘!”贡女黑水银般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她将脸贴在太子的胸口,娇怯怯道:“灵璧不才,蒙太子怜爱,在这个见不得家乡人的皇宫里有了一份关爱。可是灵璧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与太子长相厮守的,我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太子,我求求你带我走吧……否则,灵璧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也是死不瞑目……”
“灵璧,我也不喜欢皇宫。你所向往的日子,也是我最渴望的生活……”太子幽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去年就暗暗派人在长安设了一个庄园,那里种满了梅花,我给那里起名为梅庄。我想过,如果将来父皇不答应把你给我,我也要把你偷出来,安置在梅庄。你迟早是我的人,我不会放弃你的。”
“不,太子。灵璧今儿就要成为你的人。”贡女忽然从太子怀里挣出来,她转过身解开腰带,那妃红色的宫装绣服一层层落在地上,她的后背莹白如玉,光滑如蛇,看得太子瞠目结舌,伸出双臂,拥住了她。
经过这一夜,太子与贡女决意私奔,他们通过密道逃出了紫禁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由的空气。他们辗转来到梅庄,在那里过了两年幸福平淡的生活。后来贡女怀了身孕。
太子甚是兴奋,手搦湘管为未出生的孩子起了很多名字。他在宫外化名为“奇君衡”,却忍不住给孩子的姓氏依然标上“朱”姓。
贡女望着他,欲言又止。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告诉太子——有关他的真实身世。但是她希望,这种美好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直到梅庄大火,她与太子在昏迷之中被人劫出。待清醒过来,他们看到的不是已经成为废墟的梅庄,而是四面包围他们的锦衣卫。
为首的“三绝侯”沈河原,假惺惺的稽首道:“微臣向太子请安。”
太子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吗?”
“太子,不是微臣蓄意冒犯,实在是东宫里那个假扮你的那个人顶不住了,不得不请您回去了。” 沈河原笑嘻嘻的说。
“梅庄被毁,其他人呢?” 太子问道。
“放心,所有人一个没伤,只是被驱逐到该驱逐的地方。” 沈河原忽然脸色一变,指着贡女道:“来人,把她给我押到另一辆马车里。”
太子暴怒出声:“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他抬脚挡在贡女面前。
“太子你放心。微臣只是要把贡女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您也该知道,她现在身怀六甲,回宫就是死罪。太子,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她母子二人的性命考虑吧。”沈河原巧舌如簧道。
太子不信,道:“你先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沈河原笑了笑道:“太子殿下,既然是安全的地方,自然是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请恕微臣暂时不能告知于您,但是微臣保证会让她母子二人不出半点差池。微臣……也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啊!”
就这样,太子与贡女分开了。贡女被沈河原送入了宁王府。宁王看着贡女已有四个多月的肚子,皱起了眉头。宁王妃则命人端来一碗汤药,命令贡女喝下去。
贡女冰雪聪明,猜出了那是一碗什么药,拒绝服用。
宁王妃气恼的命人牢牢按住贡女,亲自将药丸递到她的嘴边,狠狠道:“你一个西域贱婢,不守妇道,魅惑太子,还妄想产下龙胎,你做梦!我不会让你毁了太子前程的!”她硬生生将汤药灌入了贡女的喉中,然后在贡女的连连咳嗽声里,拂袖离去。
回忆至此,贡女的内心一阵抽搐。她惨然一笑,告诉阿依慕自己被堕下的孩子是个男胎,却在宁王与宁王妃的眼里只换来厌恶之色。宁王虽未杀她,却有意将她另配他人。贡女拔下头上发簪,对着自己皓月般光洁的脸庞狠狠划下,从眉梢到唇角,从额头到两腮,血痕迸现,红液翻涌,一张清秀脱俗的面容瞬间恐怖如罗刹,狰狞无人恋。
宁王看得寒毛直竖,也隐隐生了一股敬意,从此安置一个小楼给她居住,衣食茶饭,派人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