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写于5年前,写完后就放到一边忘了。前段时间清办公室抽屉,翻出来。再看,仍然很有感触。小谷的号码后来弄丢了。很难忘的一个人、一段回忆。】
病友小谷
暑期将尽,临近开学。儿子左臂两根骨头骨折,很严重,需要手术。不安、自责、心疼,各种情绪交织,我的心情相当不好。住进两人间病房时,他正斜斜地靠在床头玩手机,左肘打着胶布,矮小的个子和赤膊、黝黑的皮肤,醒目地写着一个标签:农民工。我不势利,不觉得农民工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但对公众场合打赤膊,尤其是皮肤很黑还打赤膊的人向来印象不好(这可能跟我多年来无力改变家族中的某人爱打赤膊的痛苦有关)。我吝啬着我的笑容,他浑然不觉,主动搭话,打着黑赤膊屋里屋外窜来窜去,笑呵呵的。
好像没有问他什么,他便第一时间叽里呱啦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底朝天———包括家里的三姑六婆、糗事乐事,逗得儿子哈哈大笑。他姓谷,26岁,爷爷那一辈从桑植迁到永定;母亲46岁时得肺癌去世,他当时只有16岁,还有一个小弟弟;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债台高筑;他的外婆很疼他;他的父亲担心再婚会影响儿子将来的财产,一直单身;他的未婚妻是怀化人,已经怀孕2个月,他正准备办婚事时,帮舅舅干活儿,从5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断了2根肋骨,伤了内脏和手肘;他一点不恨舅舅,但他的未婚妻差点和他舅舅吵了起来;他打算找舅舅要点赔偿,但舅舅给就给,不给就算了,毕竟生得亲……
我一边听,一边生出了许多同情,也有一些释然:一个16岁就没了母亲的人,10年来,尝了太多的艰辛苦涩,他怎会顾及打赤膊是否碍了别人的眼呢?那对一个苦孩子而言,是太小、太微不足道的事。
别的病友都是母亲送饭,他是70多岁的外婆送饭。他的舅舅、舅妈过来,也始终不见他说一句埋怨的话,我渐渐地对儿子的这个病友生出了一些好感。
但凡来看儿子的亲友多了,他便会溜到其他病房去串门,把床让出来给探视的人坐。我们和医生探讨儿子的治疗方案时,他也会主动避出去,怕因为他在场,我们说话不方便。
儿子动手术前一个晚上,我决定给他在病房的浴室里好好洗个澡,正犹豫洗澡时不好背包,而包里装着一些钱物时,好个聪明的小谷,就在我眼光扫过挎包的一刹那犹豫间,他立马明白过来,装作突然想起来一样,从床上一翻身坐起来惊叹:“哎呀,好久没喝饮料了,好想喝饮料啊,我出去买杯饮料喝,你们洗澡时把门打反锁。”然后,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了。而他回病房时又刚好卡在我给儿子洗完澡的时间。我愧疚又感动,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黑赤膊后生油然而生敬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善于察言观色,这么谦恭宽容、自尊自爱、阳光善良的小伙子!谁说好品质、高素质只诞生于名门高校?!乡野泥土间,照样有高贵的人品在闪闪发光!
我很好奇:是怎样的经历、什么样的父母培养了这样的好孩子?
隔天,小谷的父亲过来看儿子,一打照面,姐夫立马认出是他多年未见的熟人。姐夫告诉我们:小谷的父亲是他们厂当年出了名的好人。
儿子动了手术,尽管用了止痛泵,小小的孩子仍然痛得彻夜哭泣。小谷便调整作息时间,白天呼呼大睡,晚上毫无怨言地陪儿子扯白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告诉儿子:“我当时从5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就好像一滩烂泥巴摔到地上,弹都没弹一下”。儿子被他生动的语言逗得哈哈直乐,边笑边求饶:“谷叔叔,你不能再逗我笑了,我一笑,伤口就抖动得疼”。
小谷还正色告诉儿子:“你不能总是觉得自己倒霉,你要这样想:哎呀,谢谢天啊,我摔倒时,只伤到我的手臂,没伤到我的大脑!就如同我,摔下来时,如果是匍倒在地、仰摔在地,或者是后脑着地、屁股着地,我都轻则残废,重则丧命,偏偏我是侧摔在地,只断了肋骨,伤了内脏和肘部,我治疗后还是好好的。我当然要感谢天,让我摔得这么轻!”
儿子若有所思地点头:“谷叔叔,我觉得你讲得有道理!”我站在旁边,听得眼睛发潮:小伙子,你的乐观豁达,就是上天给你所受苦难的补偿吗?
小谷出院时,还是打着黑赤膊。回想起来,从和他住进一个病房到他出院,就没见他穿过上衣的样子。儿子郑重地找他要了电话号码,说希望和谷叔叔做朋友。小谷呵呵笑着,告诫儿子:是男人就一定要坚强。
病友小谷,永定区官黎坪人,一个走进人群就立马会被淹没的普通人,彻底改变了我对这个城市周边人强悍、跋扈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