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朵花开,要一季。
等一圈年轮,要一载。
等一个人归,不知多久……
有人说,花一生的时间,可能等不来,你想等的。
是啊,当年站在柳树下笑语嫣然的少年,至今,仍未归。
柳树如今已老成一把枯木,坠着零星的叶片,春秋代序,它倒成了这土屋边唯一的风景。
“哗啦,哗啦……”柳枝折断的声音将女人从睡梦中惊醒。“怎么了?下雨了?那我的老树可要遭罪了。”她匆匆披上外套,便赶往屋外。
哪里是下雨,她分明看到她的柳树被人疯狂地抽打,枝,叶,稀稀拉拉断了一地。
女人的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便是剧烈的跳动。“小赤佬,你们,你们这样欺负我的老柳?看我不打死你们!”她随手抄起一根木棍,一边追打,一边大口地喘气。
这是一个独居了四十多年的老女人,早在解放前,她的大儿子便离开了家。自然灾害那三年,又失去了丈夫和小儿子,如今年纪大了,脾气也坏,还有些疯傻,村里没人愿意搭理她。小孩子们更是一有机会便折腾她的老柳树,仿佛那样,就能将这个可恶的老女人抽筋扒皮。
孩子们都被赶跑了,土屋门前,安静得吓人,女人蹲在柳树下,将一地的枯枝败叶拾起,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呢喃着:“小赤佬,你们懂什么,当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全村人的命,不都指着这一棵柳吗?那时候它的叶子,比什么都金贵,如今,和我一样,老骨头了,不中用了。”一语终了,老树寂然,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
老柳的叶子被风卷走,哪里还能由她拾起?老女人斑白的头发也在风中凌乱。
她哭了,抱着膝盖,哭得很轻。
太像了,这一幕,在四十年前好像也发生过。只是那时候,多了一家欢乐,少了满头白发。
那时候,她有她的家人,她很年轻,也没有疯傻。她家院里这一颗柳树,却维系着整个村子的生命。
每到柳叶缀满枝头的时节,她总是把一树的柳叶打落,拾干净,让它们在温水里慢慢泡,然后再挨家挨户地分发“食粮”。
那时候,就算是看到柳枝光秃秃的,一片叶儿也不存,她都丝毫不会心疼。如今人老了,也变得格外惜物了。柳树哪怕少了一片叶,她都心疼好久。
那时候,村里也没有人嫌弃她,更没有人不愿搭理她,大家都盼着女人来扣自家的门。
那时候,她的大儿子,狗子,也没走,一家人守着一颗柳树,盼着家家温饱。
后来,柳叶越来越少,村里屯的粮食也慢慢吃尽。她依旧家家扣门,户户送梁,却独独忘记了,自家还有个三岁的小儿子。1961年,女人失去了丈夫与小儿子。
后来,日子慢慢变好,女人与柳树也慢慢变老,大儿子却依旧未归。
有一日午后,刚下过小雨,土屋,老柳,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如一幅泼墨山水画,美得不像话。女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柳树下,眼神空洞地望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一见到背着包像是外来客的,她都会愣愣地问上一句:“大兄弟,外面来的吧?见过狗子吗?他啥时候回来?”
有人说,“他死了,三十年前就死了,在战场上,被人打得血肉模糊啊!再也回不来了。”她摇摇头,不相信。
有人说,“他?他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不过是个逃兵,估计是不敢回来咯。”她呆呆地笑了笑,又瑶瑶头,仍是不信。
还有人说,“他呀,他可发达了,立了大功,娶了司令的女儿,过上好日子啦,怕是不会回来了。”她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
这一年的柳叶,开得很茂盛,女人轻轻扯起了嘴角,那笑容,秋风一般萧瑟。“狗子,回来吧,全村人都吃上饱饭了,你也不用去打仗了。”她微微眯了眯眼,仿佛看到那个一身栗色粗布麻衣的红头巾少年,站在柳树下朝她微笑。记得他当年离去时说过,“娘,我要去打仗了,打了胜仗,村里人就都不用饿肚子了。”狗子,你去吧,娘不怪你,可是,你这一走啊,就是四十年,到底,啥时候回来啊?
年轮圈圈增多,枯叶层层堆叠,疯傻的女人仍在等待,可是时间久了,她也忘了自己在等什么了。等她的老柳长新芽?等她的狗子回来?等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亦或是,等一个回忆,等一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