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顿角的叹息》,像在雪夜炉火边,听一个温和的人讲琐碎的故事,这是一个困在雪夜,不着急赶路,才能听进去的故事,炉火温暖,细节渐渐弥漫,浓得化不开,但又轻盈,那些故事已经被讲了太多遍,生与死的牵扯,留下的与离开的纠缠,渐渐都成了磨平的岩石,圆润,无棱。
或许听故事的人,在第二天又不是起身远航,但在那个冬夜,他知道了一种可能性,也许有一天,就顺着这种可能性与往事和解,回到回不去的故乡。
读麦克劳德的书是一种很大的享受,有时觉得赤裸寒冽,有时又觉得温暖敦厚。他写粗粝旷寂的海岸、深不见底的矿脉,写人与动物的羁绊、不同代际之间的命运勾连。他写来时与去路,也写生与死。
《布雷顿角的叹息》描绘的场景穿梭于“过去”和“现实”中,有时模糊遥远,有时又清晰可辨。
许久以前,五十岁的红头发卡隆带着十二个孩子从苏格兰来到遥远的布雷顿角,他们满怀着“光荣革命”后的悲壮与伤痛,凭借着对自由之地的渴望,克服千辛万险,在这片冰冷破败的边远之地开疆拓土,直到在荒凉与贫瘠之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这条生路如此艰难,但无论如何,他们从未屈服过。在矿井下被砸掉头颅的年轻的麦克唐纳,被搁浅的黑鲸,消失了的探照灯,巨大的冰窟,身着新衣的在气候变化莫测的三月溺水的家人,这些都是艰难的例证。
而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死者消逝的佐证,亦是生者求生的悲鸣。
教堂如此寂静,外公以庄严肃穆的口吻念着悼词,“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而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而死”。教堂里挤满了人,人人心中奏起无尽的哀曲。小提琴再次响起,那是在冰层之中的“看守小岛”,那是外公的纤尘不染,那寂静的夜晚在三月,冰层将化未化的寒凉之地,一曲哀悼,画面之中尽是白发人对黑发人的哀思。
生命尽是艰难吗?
生活从来就不会一帆风顺”,但这并不是生活的永恒。
“当我们被爱着的时候,我们就会变得更好”,这是奶奶的信念,也是爷爷的信念。
而岁月也放过了垂垂老矣的奶奶,让她在回忆的青春中渐渐睡去,不再醒来。身旁有孙儿缠绕,记忆在青春中苏醒,被爱着就是一种幸福,哪怕这爱有了缺失的角落,就像布雷顿角的岩石。
凝固在血液里的是家族的信仰,是英勇与无畏,是鲜红色的头发,是沾有鲜血的鹿肉,是永不泯灭的盖尔语,是苏格兰高地战争的荣耀记忆。
小提琴的琴声无数次地响起,那是融于血脉中的勇者之歌,也是孤独先祖们的亡灵序曲。曲终收拨时的回溯,再回溯,一直回溯到那魂牵梦绕的先祖之地;回溯到那遥远的故土;回溯到那个浪潮汹涌的贫瘠荒凉之境;回溯到那些偏执无畏先祖的灵魂永安之处!红头发的家族一直在向前,向高处,向深处,向光明处挺进,他们从不躲避命运奏响的多舛之歌。
这本书里有着一种压倒一切的哀伤与失落,既有对回不去的故乡与往昔的缅怀,也有对家族成员截然不同命运的喟叹。
离开的人,留下的人,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代又一代苦难与悲痛,一次又一次的逃离与回归。阅读麦克劳德的小说,如同站在永恒之岸,望着流入虚无的残骸,并时刻准备着,跟随暗流,前往那个未知之地。
本以为《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的短篇集已经足够精彩。但这部唯一的长篇让读者更觉惊艳,如果说《海风》是一种雄厚的苍凉,那么《布雷顿角的叹息》就是一种悲凉下的广阔。麦克劳德将本已奔流四方的血脉东拼西凑在一起,再失落地揭露它们本来的碎片模样。
很少再看到这样的小说了,没有理念的前置,没有激情的宣泄,没有复杂的写作方法,只有冷静踏实地讲述和平静地观察。麦克劳德是个低产的作家,他所有的作品都与加拿大的布雷顿角有关,但少量的作品中却凝聚着最深沉的爱。绵密的爱在反复地咀嚼后依然隽永,不失味道。
只是这一切都需要你有耐心去细细地品读。《布雷顿角的叹息》绝不是一本在某个下午就着咖啡或者甜品打发时光的小书。
它是一本老加拿大人的求索挽歌。可以逐字逐句读进去的书已经越来越少了,能看哭人的书就更少而又少了,还好,还有麦克劳德。追随麦克劳德平静的文字时,总会有一种最原始的悲伤溢上心头。麦克劳德写的一直是故乡的呼唤,是血脉的纠缠,是异乡人缅怀的过去和漫长的未来。故事中回忆和现实交织,阅读过程中一直努力抑制的悲伤直冲向意想不到的结局时最终迸裂在虚幻无声的海浪里。
合上书页,我仿佛听到了海面在三月末冰层塌陷发出的巨大而喑哑的轰鸣。不远处有粗粝的海风,咸湿的海浪,冰层下埋葬着坚韧勇敢的人。海浪扑向布雷顿角的岩石,红头发家的卡隆始终在那里不曾远去,在那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