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的时候,我回到公司复职,坐到下午,浑身就充满躁动,心头烦恶难抑,周边嘈杂的办公音符,裹挟着种种工作的细节,如噩梦席卷而来。我仿佛又置身几个月前病退时的身心俱疲,像奔赴一场不情愿的战争,那一刻,我只想做一个逃兵。
我的一位朋友,又一次和相亲女孩告吹了。他无法放弃内心的审美与爱情憧憬,无论这执着随年龄增加如何显出荒诞不经。他甚至不愿意坐班,尝到了自由职业的美好之后,不受拘束成为一种本能。收入与年龄的落差,让我们为他担心,但酒席上的调侃规劝,被他一笑置之。总有人无比清醒自己的处境,却不急于脱离而出。那个次元有外人无可体会的愉悦。
魏晋时代的嵇康给朋友山涛写信,说自己“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颓废如此,朋友好心推荐的工作,自然敬谢不敏。拒绝公务系统的征召,在当时是大不敬的行为,任谁都知道这轻慢的托词,将带来难以自负的后果。但嵇康还是做了,有些话难以明言,却不吐不快。
许多道坎,旁观的人说,你一努力就跳过去了,隔在目标彼岸的人徘徊犹豫,试探又试探,一跺脚,走开了。
看的人就来规劝你,“要相信自己,你能行。”说的时候一脸正确,像见证了摩西指尖分开的海。但你不信奇迹,只想绕路而行。有人拿出性别责罚你:“摸摸裤裆,是不是个男人!”问你的有时是粗鲁的男人,有时是娇俏的妹子。他们叉着腰,目光炯炯,却做着很邪恶的事。
这让我相信,用性别、年龄、孝道强迫一个人就范,是这个世界最没品的事。但持之以恒的人如此多,于是世界多数时间都让人垂头丧气,一点不想和它谈谈。
成功学惹人厌恶,是它有许多反人性的设定。明明抗拒,却要迎合。明明疲惫,却要坚持。明明无理性,却更一腔热血向前冲。有人头破血流,侥幸获得成功,就将它奉为至宝,试图发展更多下线。更多人闷头行事,一无所获,怀疑自己功夫不够,加倍去努力,伤害于是扩大。
一万小时理论,和匠心精神,同属高级鸡汤,是成功学的一种。仿佛浸淫一件事日久,就自动具备大师的资格,贵之以恒。但世间终生弈棋的庸手无数,国手却寥寥。不喜欢而无擅长的领域,长久恋栈不去,技止此耳,却多有抱憾,感觉生命被穿了一个洞。像爱一个不喜欢的人,也约会,也观影,也做爱,也婚姻,但心底总有一些意难平,有一天坐一块看《爱乐之城》,泪扑簌簌下来,为自己哀伤。
杜甫给曹霸将军写诗,说他“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这句子里有戏谑,也有尊重。是一种真的热爱,学书法不成,学兵法不成,学作诗也不成。给祖上曹孟德公丢了人。一旦扎到绘画里,找到了热衷的目标,老之将至,富贵不及,却换了一个人,如专注雕塑的罗丹,有了神性的美。这是真正的一万小时,每一道时间刻痕上,都蘸满试炼者的掌温。
为生存而操违背本性的工作,为生活而做背离旨趣的努力,虽然苦痛,却是必须。个人理想与世界需求的不兼容,促使多数人的一生,都是一场与初衷的漫长道别。我们从母体脱离,是自然竞争的幸存者。以劫后之身,做绵延几十年至百年的旅程,求吃,求趣,求爱,求意义。上下求索,敏而好学,对置身的天地保持好奇,如此,获得感官的愉快,与精神的健全。至于基因的繁衍,血脉的存续,则是有可为与无可为之事,只凭寸心意志,而不为外物侵扰。这自然是极理想状态,但生而为人,做不喜欢的工作,挣辛苦的钱,已经向世界交付了昂贵的房租,其余的私人领域,每一寸都应捍卫,而不当弃若敝履。
如果抵抗不住,又不甘屈服,只好逃避,虽然行径可耻,却是无良策的选择,总有一点用处。在自由主义者的意识里,身体是个人私产,做任何处置都理所应当。但存身的社会自有规则,圣人也不能逾矩,况且肉体凡胎。然而,总有一些时候,坚强毫无用处,责任是个笑话,如同溺水待毙,不能自渡,何以渡人。郭德纲君说,你都不知我经历了什么,就劝我忍耐一些,这时候最该远远躲开,避免雷劈时误伤自己。这话说的极是。
对抑郁的人,劝他开心奋起,笑口常开,是一种莫大伤害。快乐的能力从肌体剥夺,想要却无的挫折感,自己深入骨髓,旁人怒其不争。“你怎么就不能多笑笑?”慈眉善目的关怀下,是不人性的恶。每个人都会有压抑的阶段,不求振作的需求,渴盼颓废的权力。想短暂从社会要求扮演的角色、担负的责任里超脱,做一只逃避的羔羊。自身的道德重负,已经快变成最后一根稻草,外人又何必再拿成功学置喙。明天太阳依旧升起,今晚只想把酒当歌。
去年的十月,我从病退归来复职,却在短短的一日里备受煎熬,工作的重力如暴雨将至,胸腔的空气挤压殆尽。夜晚辗转,望着帘外夜色凄迷,只盼望清晨永不到来。对将要应对的一切,恐惧入骨,奢望做一只飞鸟,远遁世外。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书,感受着背后由自己不靠谱行径制造的讶异目光,却不曾回头,如鱼滑入水底。当晚,我早早入眠,心态松弛,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