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收冬藏,宇宙洪荒之时,宋持风率十万大军攻破新凉国的城门,收入数百座城池,获金银珠宝数万贯。
三月后,大军原途反程。
京城内欢灯结彩,宫中喜摆喜宴,酒过三巡后宋持风有了些许醉意,面颊仿若映有桃颜。
朦胧间,琴音误入他的耳中,循音望去,轻缦揭开,那女子一袭红衣,下摆妖娆开衩,白色的面纱罩住半边脸,长发如瀑的散在后背。眼角微勾,胭脂晕染着,如同绽放的曼陀罗,尽显魅惑之态。
额间描画一朵花釉,眸里氤氲着雾气。
惨白无血色的手指拂在琴弦上,衣袖的丝带飘起,幽怨的琴声杂着人群的喧嚷。
此人是林嗔,琴楼有名的琴师。
据说南蛮闹饥荒,常年干旱,她逃命来京城,一曲“长恨歌”惊艳高堂,至此琴楼一扫清冷,沾了林嗔的光,成为名门望族开设宴席便会邀请的对象。
林嗔抬眸之际,碰巧与宋持风对上了眼。他提起面前的酒壶往金樽中倒,一时间失措,酒溢出来在玉盘上摊开。林嗔勾魂的媚眼浮现一丝冷漠,面纱下的红唇微挑。
“林嗔吗?”宋持风的手一顿,小酌了一杯,“让我着实有些好奇。”
一位白发太监手握拂尘,匆忙跑进来,高声喝道:“太子殿下驾到!”
一曲毕,林嗔抱着木琴从侧门离开。
“恭迎太子殿下。”众人起身行礼。
裴炎一袭绛紫长袍,看着林嗔远去的背影,立即示意身后的侍女跟上去,随后拂袖坐在龙椅上“平身。”众人万般惊异。
“我有一事相告,父皇近来恶疾缠身托我代理朝中政事,诸位大人可有异议?”裴炎瞟一眼手执敕书的黑衣太监。
黑衣太监打开手中的敕书,掷地有声的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卧病多日,朝中事务多有耽搁,今日起将代理权交于太子之手,望众爱卿辅佐太子管理政事’。”
“殿下,这恐怕不妥。”左丞相张谏站于大堂之上,恭敬的行礼,这普天下谁人不知当朝燕国太子裴炎不学无术,整日散漫,游逛青楼。
若政权交于他的手上,莫说京城,整个燕国都可以闹翻天!
“殿下贵为太子,又是皇上钦点,有何不妥?”右丞相林安站起,看了眼裴炎微变的脸色,连忙打断。
尚书大人打圆场道:“罢了罢了,今日是宋将军的庆功宴,莫不要煞风景。”
张谏原先正要弹劾林安,听了尚书大人一番话,立刻安分的坐回去,比起太子,宋持风才是梦魇。
宋持风沉默的看着那杯平静的金樽,嘴角抹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宋将军,舟车劳顿,在下敬你一杯。”裴炎举起酒杯起身,拱手敬酒。
“太子客气了。守四方平安本是臣的职责所在。”宋持风还礼道,一口饮下烈酒,自胸腔内一阵爽朗的笑。
只是这笑,藏着刀刃。
话本无错,裴炎眼里却忽地涌现杀意,宋持风五代将门之后,自开国就是守护国之疆土的烈士,但越是如此他越有不安。
2
林嗔再次遇见宋持风是在一年后的夏末,彼时,她早已是燕国最尊贵的琴师,风情万种,艳冠八方。
琴楼内,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林嗔饮了许多酒,踉踉跄跄跑出琴楼,伏在一棵枯树下。
低垂眉眼间,一双镶满玛瑙的战靴出现在眼前,林嗔抬眸,她立刻低头,原因无他,只是不想让他看尽眼里条件反射的恨意。
再次见面,宋持风看着眼前的人,出落的越发妖艳,虽是一张素净的面庞,一件墨色罗裙无任何装饰,却像极了月色下嗜血的荼蘼花。
“林嗔姑娘,久违了。”宋持风弯腰抱起她。
“宋将军,这是何意?”林嗔歪在他的怀里,语气冷淡。
宋持风嗓音沙哑,附在林嗔耳旁,轻声道:“那年秋日在宴席上,林嗔姑娘的琴音深入我心,令我久不能忘怀,所以今日我自江南赶来,想请姑娘到府上奏一曲。可好?”
“如此,那就请将军带路。”
林嗔叹了口气,从宋持风的怀中下来,并肩走着。
夜市繁荣,林嗔嗤之以鼻,忽地余光出现卖糖葫芦的摊贩,她看了许久,随后还是摇摇头。
“在这等我。”宋持风落下一句话。
林嗔颔首,靠在树前,扯下众多树叶间唯一一片新绿的叶子,放置唇间,奏起曲子。
“林嗔!”
她抬眼,宋持风一袭白衣翩翩走来,手中握有一串糖葫芦,记忆重叠,当初也有一位白衣少年为搏她开心将所有的糖葫芦买来。
可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白衣少年了。
林嗔接过糖葫芦,咬下一个在嘴里细细回味。
青石路上,二人穿梭在月色中,是踩断枯木的细碎声响。
林嗔想,裴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将宋持风派遣江南抵御蛮族,整个将军府都搬迁至江南。谁知宋持风率领的军队横扫八方,势如破竹,不出一年便将蛮族杀了个片甲不留!不知裴炎知道此消息是何感受?
“江南如何?”想来,她从来没有去过江南。
宋持风:“自然是好的。”
“可有海?”
“若是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宋持风轻声一笑。
“不必麻烦了······”
到将军府,庭院里冷风萧索,枝叶间簌簌的碰撞,林嗔坐在檀木凳上手拂琴弦,廊上的枯叶似乎被扰乱的乘风卷起,宋持风站在林嗔身旁,倚靠在树前,手执玉笛望着夜空鸣奏。
一弹一奏,相互附和。
“我能唤你嗔儿吗?”宋持风放下玉笛,眼里涌着柔情。
“随你。”林嗔并未抬头。
宋持风朝她走来,温润如玉,仿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梦魇戾气消散,“你日后每晚都来,可行?”
林嗔停下,抬眸望向宋持风,他明明恐怖如斯,为何现在她心里有了另一份认可,“也好。”
她还是应允了。
一个多月,一来二去中宋持风才琢磨透此时自己已经喜欢上整个燕国最金贵的琴师林嗔。
早在半年前,裴炎便赎了林嗔,整日在东宫夜夜笙歌,而后被众位大臣弹劾,裴皇帝罚了他的禁足,林嗔再一次回到琴楼。
相逢宋持风是回琴楼的第二日。
九月初,裴炎禁足到期后,才知宋持风娶了林嗔!
那日京城锣鼓喧天,打破了秋日的第一份安宁,宋持风娶了位琴师,虽说一曲难求,但林嗔到头来终归是不配。
“宋持风,你娶我吧?”林嗔拉下他的披风。
“好,我娶你。”紧接着,宋持风覆上林嗔的红唇,细腻在缠绵的亲吻,温柔极了。
低低的喘息间,林嗔勾着宋持风的脖颈,问,“你可想做皇帝?反了裴家?”
他轻笑,扶着林嗔的腰肢,“自然想当个好皇帝,彼时这天下我许你四海为家。”宋持风顿了会儿,刮了刮她的鼻梁,“你若再许我些柔,荣华富贵我尽数不要了。”
林嗔抚着宋持风的青丝,他抵住江嗔的唇,双双滚入了玉榻,轻纱帐散落。
夜里,林嗔骤然被惊醒,眼前罩的是红纱,此时她凤冠霞披的被宋持风迎娶了,只是这金钗首饰沉重的很。
脚步声,宋持风倒头推开一扇门,他轻轻的掀开红缦,取下林嗔发间的金钗,“很重吧?”
林嗔只是点点头。
“歇息吧,今日你也累了。”红烛被他拂袖吹熄。
两个时辰前,调查新凉国余孽的暗卫送了一幅画像,乃新凉国长公主的,他看了眼,随后命人烧了。
那人是林嗔······
宋持风以为自己可以给林嗔一个家,给她幸福,殊不知自己却是毁了她的那个罪人。
清晨,林嗔看着桌上摆着的杏花酥,这可是她从前总是想吃的糕点,奈何一直都没有等到。
“这杏花酥可是将军一早去集市买的。”
林嗔闻言,稍稍哽了下。
“嗔儿,在想什么?”
林嗔猛地转身,宋持风站在门口,懒懒的靠在门槛上。
“在想你何时回来?”林嗔回答。
宋持风走过来揽住她,覆上她的眉眼,从身后忽地拿出一枝桃花,“送给嗔儿。”
林嗔接过桃花,万般疑惑,“快入冬了,你从哪里弄来一枝桃花?又为了什么?”
“京城很少有桃花树,我便让人去江南采一枝给你,致使寒冬也会温暖。”
宋持风想要赎罪。
3
林嗔失踪了。
一晃便是隆冬季节,茫茫的白雪堆砌起来,宋持风身上搭了一件薄薄的披风,脊背在寒冷中挺的很直。
将军府再次变得冷清,似乎他和林嗔的嬉笑成为了回忆,他再一次遣散了所有的侍从。
裴炎推门进来,讥讽道:“你早就知道,林嗔是新凉国的长公主了?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赎罪。”短短二字,宋持风如剜了心头血般疼痛。
“呵。”裴炎冷笑道:“宋持风,你早晚会被你的愚情毁了的。”裴炎拂袖离开。
宋持风在庭院里,等了一天一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他的面容愈发的苍白。
他倒在了足足一尺厚的雪中,淹没了半个身子。
好像看见了一个身影朝自己走过来,他还是沉重的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林嗔点起香炉,如果她再晚一点来,可能就和宋持风阴阳相隔了。
“你明知道我是余孽,为什么还留我?”林嗔看了眼宋持风颤抖的肩,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因为,我······想赎罪。”
他还是不敢对林嗔说出那句话。
她想,以前她不愿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公主,她想造福普天下所有的百姓,她想迈入朝堂,她希望的是没有战乱。
可惜,山河破碎,没有了家,四处飘摇,沦为一方卖笑人,她将傲骨斩碎,披上了艳俗的衣裳,抹了脂粉。
她大概恨的是毁了她家的宋将军,却喜欢这个温柔至极的宋持风。
林嗔低低的嗤笑,眼里却溢满了泪。
“宋持风,我不怪你,你不欠我什么。也许是新凉的命数本该如此。可你没有屠城,没有欺辱百姓,你的手下把新凉的每座城池管的很好······”
“我也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险恶,和乱世的疾苦,可我不能释怀自己。”
她只字不提痛苦,却句句灼心,字字泣血。
宋持风下了床,颤着手去抱她温热的身体,脸色惨白,无力的说:“对不起,嗔儿。”
“宋持风你答应我,反了裴家,做个好皇帝。”
“好,嗔儿。你信我。”
黎明破晓之时,裴皇帝咽气,裴炎被押在朝堂之上。
“乱臣裴炎下毒谋害当朝皇帝,居心不轨,当诛!”宋持风缓缓踱步下去眉眼间轻蔑和不屑。
宋持风冷冷的斜睨他一眼,嗤笑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不知你要我悔什么?”裴炎满是狼狈。
宋持风举起剑,就要刺下去,裴炎喝道:“你杀了我,林嗔会恨你一辈子!”
“放屁!她说她原谅了。”宋持风双眸猩红。
“你真愚蠢,你杀了她的至亲,毁了她的家,你可知在新凉她有个少年郎也死在你的剑下,她怎么会原谅你?不过是哄骗你罢了。她爱的人也不是你!”
“你住口——”
利剑出鞘,裴炎伺机而动,宋持风还未反应过来,眼中满是错愕,身子踉跄的后退几步,猝然倒在薄凉的朝堂之上。
耳边似乎还有林嗔的琴音,林嗔的容颜,林嗔给他的诺言:
“宋清持,日后你若当上了皇帝,那我想做你的贤臣。”
可是,他是为了她才爱这山河万千,他想要江嗔做他的发妻,两鬓斑白。
裴炎被打入狱中,林嗔跌跌撞撞的跑入朝堂,抱起浑身污血的宋持风,“快传太医!”
“嗔儿,你终于来了。”宋持风捂着伤口,他想要去抱住林嗔,可是满手是血,又放下了。
“嗔儿,我爱你······”
他一直想问她,为什么要非君不嫁。
宋持风走了,离开了。
林嗔看着他眼角流出的泪,眼里满是惶恐,嘴角抽搐着,“宋持风,我也爱你。”
可是,他听不到了。
4
林嗔赐死了裴炎,拥立宋家宋持风的侄子为小皇帝。
她将宋持风葬在了江南的一片桃花林,想到等她离世后同他葬在一块。
将军府。
又下了雪,在庭院里,林嗔站在宋持风的灵牌前,跪拜许久,随后将那些纸钱烧尽,灰烬在雪中飞舞。
“表叔对你真好。”小皇帝说。
“哪里好?”林嗔失笑。
小皇帝偏头想了想,“那日在朝堂上,他没有因裴炎任何话动摇,却独独听见你不爱他而丧命。”
又说:“在江南他写了好多封信,书房里有好多女子画像,现在想想,那画中的女子跟你长得好像······”
林嗔浑身一颤,小皇帝离开后,她命人快马加鞭从江南的宋府上把那些物件取来。
她遣散士兵拆开信件,是写给离筠姑娘的,画像也是离筠,而林嗔就是离筠,新凉国的长公主。
此后,林嗔在朝野之上无人敢敌,一袭黑袍叱诧风云,纵使万般不对也不曾被弹劾。燕国也同新凉国交好,两国百姓往来密切。
但在那个萧瑟荒凉的秋天,林嗔披上了那件很多年前初遇宋持风穿的白罗裙,在江南的桃花林里同他葬在一起。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好像回到了大漠中,找不到归途,一阵马蹄撕裂声,宋持风只回眸一笑,拉她上马,走出了心中的迷。
可是转眼间那个似水温柔的少年郎身披战甲,踏破自己的家国,成了杀戮的恶魔。
他也忘记了自己。
离筠······好久远的名字,她多想在听一听宋持风喊这个名字,她也好像告诉宋持风:“我爱你。”
桃花一遍遍重复的飘落,有一阵风不停的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吹起,降在了墓碑前。
大概是谁的思念。
这偌大的京城依旧繁华,只是红尘中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