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不是蓝的,昨天的好像也不是。
可为什么我只注意到今天的。大概是因为窗外的那只鸟吧。
我看着它掠过灰白的天空,看着它轻触青松的树杪,看着它落在斑驳的窗棂之上。
扑棱棱扇动着翅膀,用它的喙梳理着蓝色的羽毛。
与众不同的蓝,像是从出生起就被浸染在深海的蓝里。
蓝得忧伤……
“你来自哪里呢?鸟先生。”我问它。
鸟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像是没有想到一个人类会询问它这样的问题,又像是怀疑眼前这个人精神是否正常。
它和我对视良久,没有下文。
我却很耐心地等待着,我知道它会回答我的。
果然。
“开始我以为你是个疯子。”它淡淡开口。
“嗯哼”我微笑着。
“现在知道不是了。”它也笑了,喙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弧度。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来自哪里了吗?鸟先生。”我说。
“北冥”它朝北望去,带着些眷恋。
“北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好了,好了”它见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耐烦地打断我“我就是鹏。”
“你?”看着眼前这只虽然也算大鸟,可是和书里的几千里相差甚远的它,我质疑着“书上不是说……”
“书上说?”它不屑一顾“书上有说鸟会说人语吗?”
鹏有些生气,因为我质疑它的身份。
它的翅膀扑棱两下,些许羽毛飘落下来。
我用手接住,放在掌心里细细端详着那深海的颜色。
“真美”我说。
“她也这样觉得。”鹏说,刚才的棱棱角角瞬间消失,连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她?”
“我成为鹏的所有原因。”
鹏突然变得悲伤起来,垂下眼帘,陷入回忆中。我不再作声,静静等待着它的下文。
“在我还是鱼的时候,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抬头看那一片天。晴天,雨天,阴天,雪天,每一天都不落下。其他族人都开玩笑说造物主真残忍,竟然没有让我生成一只鸟,而成为了一条鱼。
起初,我只是笑笑,没有将他们的揶揄放在心上,单纯的以为我对天空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兴趣,是因为那是个未知的领域。
它的蓝,它的不蓝,它的阴晴变化让我感到神秘。
直到在那个天气刚刚好的一天,我遇见了她,我才明白,造物主有多么残忍。
长长的雪白翎羽划过天际,没能在天空留下痕迹,却将它美丽的身影烙印在我的心里。
从那天后的日日夜夜,我依旧在仰望天空,只不过不再是漫无目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族里的巫师曾预言过我的未来:汝之一生,逐一物而至死方休。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一物究竟是什么?
这谶言就像是一个诅咒,折磨我至死却又庆幸着它的存在。
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它自嘲着。
“后来,我不用终日忙于在天空追寻她的身影,因为她发现了我的存在。
美丽而又善解人意的她脱离了同伴落在我身旁的礁石上。
我不再仰望天空,而是仰望近在咫尺的她。
夕曛洒落,海风微拂。
她说‘鱼,为何你总在看我。’
‘我叫鲲’
‘鱼,我问你的不是这个。’
‘我叫鲲’
‘鱼……好吧’她笑了‘鲲’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连天边的云霞都失了颜色。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总在看我吗?’
‘因为我……喜欢你呀’
我红着脸对她说,目光却始终不离开她一分一毫,生怕眨下眼,她就会重归青冥。
后来,她对我提起那天的情形,说当时的我真是傻的可爱,一动不动死盯着她看,眼睛闪闪的,像是夜里的星子。
我想,那是爱情使然吧。”它又笑了,只不过这次是非常甜蜜的微笑。
“很神奇吧,鱼爱上了鸟,原来不只出现在故事里。”它接着说“可这也正是造物主的残忍之处。仅仅只隔了一层水面,却胜过千山万水。
那海洋那天空,就像两张巨网,把我们缚在原地,任它玩弄,永远也无法跨越那如鸿沟一样的海平线。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快乐也痛苦着。
明明身处一个世界,却像活在两个世界。
两条平行线,注定永无交集。
从有这个想法起,我开始恨我是一条鱼,恨天空和海洋,恨造物主残酷无情,恨那个天气刚刚好的一天。
可唯独不恨她,尽管她是我一生的劫。
可能是神看我过于煎熬,也可能是神为了惩罚我亵渎他的圣洁。同样是个天气刚刚好的一天,无风无浪。族里的巫师找到了我,对我说‘汝可知汝之身份?’
那时的我已经有些癫狂‘是鱼乎?是鸟乎?吾不知,吾不知。’
‘荒谬’巫师摇了摇头‘汝乃鲲,北冥之神,安能此乎?’
‘如何?汝言吾乃鲲,然吾不能携冥共翔于青冥,吾之神,何用?’
‘汝可’他淡淡吐出此二字,却改变了我日后所有的轨迹。
从他口中我得知,原来我真的不是一条普通的鱼,而是可以变成鸟的鱼。”它笑,忽而又变得十分认真。
“他说,在北冥的尽头,有一条从天而降与海相连的长河,叫作天河。每一任的鲲到了适合的契机便可从天河溯流而上,化而为神鸟,鹏。从而获得翱翔天际的能力和无穷无尽的寿命。
这对其他的鲲来说可能是好事,但对我却不尽然。
因为她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转瞬即逝。
所以巫师再三询问我是否真的愿意?
如果我是鲲,我与她相恋不能相守,但可以在水里和水外的她白头偕老,共赴黄泉。
如果我成为了鹏,我便拥有千千万万个大年,而她只有一个小年,我将要孤独上千年上万年,独自忍受没有她的永恒。
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因为我无法再忍受与她隔水相望、可望不可即的痛苦。
也无法自私地看她为我放弃天空,终日守在礁石之上不肯离去。
余下的上千年上万年的孤独就让我独自承受好了,这几十年,我要陪她比肩飞翔。
她的余生,不该有痛苦。
于是我瞒着她甘冒失败便会摔落天河粉身碎骨的危险,跟随巫师来到天河下。
‘此一去汝再无回头之路,汝当真愿意?’他又一次问。
‘吾愿’
就此我成为了鹏,没有想象中的狂风骇浪,顺利得一塌糊涂,就好像我命该如此。
可是,命运对我开的玩笑才刚刚开始。
当我成为鹏在天空自由自在翱翔后,我满心欢喜地去找她,希望给她一个惊喜,换来的结果却使我如坠冰窟。
‘你是谁?’她说。
‘我是鲲啊,不,应该说我现在是鹏。’我就像个小孩子带着夸耀的神气对她说。
‘鲲?鲲又是谁?’
我笑了笑‘阿冥你别跟我开玩笑,我现在成为了鸟,就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了。’
‘我不认识你,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一脸茫然,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急了‘阿冥,你不记得我了吗?鲲啊,我是鲲啊,我们一起在礁石上看飞鸟,看游鱼,看日出,看日落,看天气的阴晴,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你一定是搞错了。’语罢,她恍然若失地急匆匆飞走,不再留一丝容我解释的空间。
那一刻,我懵了。完全不知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错造成如此局面。如果她真的不记得我了,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之后,为了验证,我又去找了其他族人,隔着水面告诉他们我是鲲,可是他们也如阿冥一样,无一记得我,就好像,鲲从未存在过,所有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消失殆尽,空空荡荡。
我才惊觉我被巫师骗了,他只告诉我我会变成神鸟鹏,却没有说鲲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讲到这里,它的表情变得十分痛苦,脖颈也痉挛一般抽搐起来,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用手抚上它的背部,试图安慰它。
“无妨”它抬起一边的翅膀,拒绝了我的好意,接着说“再后来,我也想开了,就算鲲消失了又如何,现在的我可以与她相守,可以与她共历风雨,可以将她护在我的双翼之下,可以陪她阅尽山河风华,亦可以,让她重新爱上现在的我,爱上鹏,一起寻回过往的记忆,填补相隔海平线的空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又开始终日在天空追寻她的身影,晴天,雨天,阴天,雪天,一天也不落下,找着各式各样蹩脚的理由和她搭讪,可她从不理睬我莫名其妙的殷勤,只是若有所失地飞来飞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起初我很失落,陷在挫败感里无法自拔,渐渐便释然了,即使她不理睬我又如何,远远地看着她,守望着她,护她余生周全,也好。
后来,她寻寻觅觅不得就离开了北冥,去了外面的世界。我也跟随她离开北冥。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她在哪里,我在哪里。我陪她飞越山川、河流,看遍十丈软红、浮世苍凉。但她从来不告诉我她的目的地在哪儿,她又在找寻什么。
我陪她飞了足足九万里,一路上受到了不少讥笑与嘲讽。几乎天下所有生灵都知晓有一只全身深蓝的傻鸟陪着另一只通体雪白的傻鸟漫无目的地飞了九万里。
蜩与学鸠讥笑我傻,斥鴳问我飞九万里终无所得是否值得。
我回答值得,只要她所愿就值得。哪怕就这样到地老天荒,我也无怨无悔。能伴所爱之人余生左右,乃吾一生之大幸。
可是有一天她却飞不动了。在不经意间,岁月不仅偷走了我们的爱,还偷走了她的年少韶华,转眼她已垂垂老矣,弥留之际,她对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远道而来的巫师对我说,汝之一生,逐一物而至死方休。果然,我这一生都在找寻我消失的爱人。然而我记不得他的模样,也不知他所在何方,只知道他是这世间我的至爱,我必须要找到他。所以我就不停飞啊飞,找啊找,我想,飞到世界的尽头应该就能找到他了,只可惜,一切都该停止了……鹏,这么多年你的容貌从未发生变化,我知道你不是凡鸟,答应我件事好吗?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一定,一定要替我到世界的尽头,找到他,告诉他,他的爱人一直,深爱着他,至死,不渝。’”它还未说完,我已泪流成河。
“所以,你现在是在帮她完成心愿吗?可你不就在她身旁……”我问。
“是的,这就是命运对我开的玩笑。它玩弄我们,然后折磨我们至死,所爱之人不得相认,却又不得不顺着命运的安排走下去,走到无路可走。可是这是她所愿,反正我这漫长而无止尽的生命里终归需要个终点,说不定世界的尽头便是我的终点。”它抖了抖翅膀“好了,故事结束了,我也该走了。对了,如果日后你遇见一只叫作南冥的白鸟,瞧我,真傻,来世的她怎会还唤作南冥。不管怎样,若你遇见一直同我一样寻寻觅觅,不知归途的鸟,告诉它,它的爱人同样深爱着它,至死,方休。”说罢,它又扑棱棱飞走。留下我一人在此沉思。
“南冥……南冥……”刹那间,我一震。
《逍遥游》有云:“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书里的鹏终至归宿,书外的鹏,遥遥路何时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