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聂文蔚(二)【5】
【原文】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①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真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即是从兄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②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③者也。
[注释]
①恻怛:恻隐,恳切。
②“天然”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七:“事事物物上,皆天然有个中在那上,不待人安排也。”
③“语大”二句:语出《中庸》:“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意为君子讲到道的广大,即使是天地无边无际也装载不了它;讲到道的精微,天下任何东西也破碎不了它。
[译文]
文蔚你认为“致知的学说,从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上去寻求,便觉得有所遵循”,这最能反映你近来所下的真切笃实功夫。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妨,也自有其道理,但如果从此把这当做定论去教别人,却不免犯了看药生病的毛病,所以我不能不说一说。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良知的自然明觉显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隐,就是它的本体。致良知的真诚恻隐以侍奉双亲就是孝,致良知的真诚恻隐以遵从兄长就是悌,致良知的真诚恻隐以事奉君王就是忠。只是一个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隐。如果遵从兄长的良知不能真诚恻隐,那就是事奉双亲的良知没有真诚恻隐;如果事奉君王的良知没有真诚恻隐,那就是遵从兄长的良知没有真诚恻隐。所以,致得事君的良知,就是致了从兄的良知;致了从兄的良知,就是致了事亲的良知。不是说先有事亲的良知,然后再扩充开来,有了事君的良知。如果这样,又脱离了本原,在枝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挥呈现,自然完备,无来无去,也无须假借于外。然而他的发挥呈现,自然有轻重厚薄,丝毫不能增减,这就是( 程颐先生说的)“事事物物都有一个天然的中在那上,不待人安排也”,良知只有一个,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其轻重厚薄恰如其分,不增不减,无过不及。如果可以增减,如果可以向外求,那就不是他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没有形体,无穷无尽,《中庸》说:“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说它大,天下任何东西都装载不下它;说它小,天下任何东西都不能再把它分割成更小的单位)。
[解读]
阳明先生进一步阐释良知只有一个这个原则,举了事亲、从兄、事君三个例子,从形式上看,这是三种不同的事情,但是其中的共同点是“真诚恻怛”,如果没有这个“真诚恻怛”,三件事全成了伪行。正是从这个最核心的“真诚恻怛”出发,阳明得出了“良知只有一个”的结论,这里强调的是“良知”最重要的性质——“诚意”,“意”诚了,良知自然能得其用,“意”诚了,良知显现和作用之处自然会恰中事理,不需要增减和外借他物。
圣人论道,是因病发药,比如王阳明是因聂文蔚的病,给他发一个药,这药不是给你吃的,你别拿起就吃,又吃出病来,成了因药发病。当思想成为文字,它已经死了。所以才有“不立文字”之说。然而,不立文字,又没有一个下手处,又必须有文字,包括“不立文字”,也是四个字。读书,是自己去复活古人的思想,你也不可能百分百复活他,只是致自己的良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