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里,听着音乐,望着窗外,偶尔抿一口杯中渐渐冷却的拿铁。
这是个春天的五月,音乐飘忽而寂寞,窗外的街上人来人往。
三年前的某天傍晚,我和枫叶就坐在这个地方,我喝拿铁,她喝茉莉花茶。
用枫叶的话说,我就像一杯浓到有些苦涩的拿铁,只有余味才让人流连忘返;而她自己,则是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清香有余热烈不足。
枫叶喜欢旅游,去的都是大西北。她说她要寻找外在和内在同样清净,遥远,连寂寞都不会显得悲凉的存在。大学四年,枫叶几乎走完了我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而我直到毕业,一个人走在这个城市还有可能迷路。我说我也在走,却与她完全相反,我要走遍我的内心世界,希望自己的心境变得天空一样辽阔无垠。
她问我:如此差异,何来共语?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抽了抽嘴角。
可是我们相识到相爱,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都在悄悄惊异——是否爱情真的可以超越尘世的一切羁绊,甚至最为玄义的终极追求。
其实,直到枫叶杳无音讯之后很久,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理解的爱,不是万能的解读器,可以解开任何的思想文件。
和枫叶在一起的两年,是我的幸福时光。看着枫叶忙东忙西,或是静悄悄地熟睡,有的时候,我会看的发呆,忘记了一切。这些点滴的短暂,美好的转瞬即逝,后来我都不愿意也不敢再去回忆。
幸福的降临和离逝,往往令人不可预料。
那是一个多云的五月。 枫叶独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留下了一封写在A4纸上的手信。
“亲爱的,我不能再等了,高原的风声带给我了消息。我会给你电话,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和小猫。”
这是枫叶经常突然离去的方式之一。
于是我就等着,因为我不知道枫叶会选择哪条路线。况且,我了解,这是枫叶等待了很久的一次追寻,她不希望有人打断。
一个月没有远离我们的小屋,我看起来老了十岁。砸碎镜子的手上,伤疤已经好的几乎看不出痕迹。可是,没有一点关于枫叶的消息,我竭尽所能地查询所有有关进藏行程的蛛丝马迹。失败了,我真的失败了。
六个月零八天,漫长的一段恍惚等待的时间。忙完了一天,鞋都没脱,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粘过风铃的痕迹发呆。
“滴滴”,是短信声。 “什么都不要问。不要来找我。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地方,度完我的一生。我爱你。你,不要再爱我了。”枫叶一如既往地干脆到令人心碎。
这算什么?我陷入了混沌,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了意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一年后,感觉自己渐渐走出了混沌的抑郁。 两年后,带着一路风尘从海边回来。看着曾经小屋和周围熟悉的一切,痛快地告诉自己:忘记也好,记得也好,随性而为吧。
三年后,我坐在街角的咖啡店,不自觉开始回忆曾经温馨的点点滴滴,但很多事情已经变得模糊,变得遥远而不可触及。唯有,周围灰蓝的天空,懒散地飘过来的云朵,似乎什么没有什么改变。还有这家咖啡店的带给我,或是曾经留下的某种感觉。 “先生,您的咖啡有点凉了,需要回热一下吗?”一位服务员微笑问道。
我有些诧异,之前喝到一半咖啡就凉掉,不得不冒着胃疼的危险喝完,却从来没有发现有这么一项服务,于是我问道:“嗯,你们这家店以前并没有这样的服务吧?” “先生是老顾客呀!是这样的,自从换了老板之后,我们就有样的服务了。”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地回答道。
“呵呵,你们老板倒是位有心人,那麻烦你了。”
“不客气。”
我等着这位服务员,暖意渐渐升了起来。心里想,既然换了老板之后才有,那么这位新老板为何要附带这一项独一无二的服务呢?
一阵风吹过,头顶隐约有风铃声响起。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是会出现幻觉呵。
每次坐在这家咖啡店,都会感到周围的气氛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伤感。这种伤感,慢慢侵蚀着我的神经,分解着我的感情。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明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在勾起我的心境波动?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还是已经久的不愿回想的感觉?
重新热好的拿铁冒着热气端上来,而且被加满了。
“先生,老板吩咐过,只要是老顾客,如果遇到您这样的情况,一定要重新加热加满。”服务员谨慎地解释道。
“……”我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甚至感觉到这位独特的老板,某些地方令我不得不去猜测一二。 “先生,您,您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服务员看着我陷入沉思不再说话,有些不接地问道。
“可不可以带我去见见你们老板?”我意识到,这么猜测下去没有意义,索性直截了当来的好些。
“先生,我们老板目前人在外地,恐怕不太方便。”服务员恢复了平静,婉转地拒绝了我。
“这样啊。谢谢,没事了。”我感到一丝失望,看样子是自己的盲目猜测。
转身望着窗外,本已平静的心湖,却不由地泛起了涟漪。顺便抬头一望,竟然真的看见了一串挂在天花板上的风铃。不可能!以前这里肯定没有!
枫叶曾经告诉我,要是她开这家店,不光要在天花板上挂起风铃,还要给喝咖啡慢的老顾客加一套服务!眼前的两个地方,难道是巧合?
我再次抬头,细看之下,发现这串风铃竟然挂在一片枯黄的枫叶上!我的心猛然如同被千斤铁锤狠狠击中,剧烈地疼痛起来。 那是枫叶!枫叶还在这里!
“服务员!服务员!”我捂着心口,对着吧台叫道,我的声音激动而难以抑制地急促。
一名服务员跑过来问道:“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快告诉我?”我已经没有了理智,急躁地问了出来。
“我们老板叫叶……叶……”这位服务员显然刚来没多久,只记住了姓叶,于是扭头问刚才那位给我热咖啡的那位。
“老板叫叶枫铃,枫叶的枫,风铃的铃。发生什么事了?”远处那位服务员边跑过来边回答。
“叶枫铃,枫叶……”我倒在沙发里,喃喃自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先生,您还好吗?您认识我们老板吗?”服务员有些着急地问道。
“这一定是你们老板亲自粘上去的!她人在哪里,告诉我好吗?”我指着头顶的风铃,急切地问道。
“这个您倒猜对了,先生。我们老板在云南丽江,很久才会来店里一次。”看起来比较稳重的那个服务员回答道,“不过,我们老板说,她以前有位非常好的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没有认识的人在这里了。”
“好的,我知道了。麻烦你告诉我她的电话。”我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眼前的这一切,绝非巧合,我知道枫叶还在这个世界,而且她一直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她留下的这些,也许是祭奠我们的爱情,也许是在等着我发现之后找到她。又也许,这里的一切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先生,您稍等一下,我们店长有,我去叫问她。”服务员见我没什么恶意,就转身走入吧台旁的房间。
不大一会,服务员回来,看着我,似乎有些歉意和戒备,柔声说道:非常抱歉,先生,这是我们老板一再交代的个人隐私,所以不方便给您。”
“没关系,我能理解。这样吧,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如果你们老板回来,请你交给她,我会一直等她的回音。”我吧自己的名片留在桌子上。这么一折腾,我已经明白,三年的时间早已磨平了我曾经的骄傲和孤僻,还有什么不能够去面对的呢!
当我站在丽江古城街道上的时候,已经知道了那位咖啡店的老板,就是我的枫叶!但也仅此而已。
第一次走在这个古朴而又神秘的古城,远远眺望着城北千年不化的玉龙雪山。这里的一切,因为枫叶而变得温馨异常,一种混淆不清的情愫油然而生。
这是又一个五月末,我按图索骥,找到了枫叶住的地方。 古朴高耸的砖墙,两扇红漆漆过的木门紧闭。拉起锈迹斑斑的铁环,叩响了令我难以描述的这一扇木门。我不知道,即将打开的这扇门,带给我的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我等待着,如同三年以来每个黄昏,静静地,似忘非忘地沉思于枫叶带给我的爱,以及这份爱带来的所有改变。
门打开了,带着烟嗓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在我一腔期待中开启了。
我看见了枫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庞,也看见了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满头白发。
无法形容!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是欢喜雀跃,还是该痛哭流涕?都没有,我只是一味地没有任何动作表情地看着枫叶,那是我的枫叶,我不知道这五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她就是我的枫叶!
这一点我万分肯定!“枫叶,谁呀?”屋子里竟然有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令我绝望的爱惜和亲切。
“一个朋友。”枫叶的声音一点都没变。 “请人家进来喝茶。”苍老的声音客气而无情地飞进了我的耳朵。
我看见了枫叶,似乎了解到了她的生活。苍老的声音也证明了什么。我艰难地扭头转身,精神恍惚地朝前走去,跌跌撞撞却没有回头。我害怕回头看见枫叶,害怕自己忍不住就哭出声来。
没有方向地狂奔,这里的一切让我失去了理智,更没有听见枫叶后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感觉被一股大力撞飞了起来,一下就飞向了天堂,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丽那么绚烂。也许我真的飞到了人们所说的天堂,那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欢乐和美好。可是,我怎么听到了一阵绝望哭嚎的声音,我怎么睁不开眼睛,难道这都是我的幻觉?
“傻瓜,猪头,笨蛋!”我又听见了枫叶的声音。她在骂我!她怎么还会骂我呢?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我要看看她为什么离开我这么久了,还会这么骂我。于是,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皮那么沉重地垂下,我呼唤从来都不相信的老天,让我再看最后一眼我的枫叶。我流着汗,流着泪地用尽了力气,老天终于心生怜悯,给我眼睛开了一条缝,一道微光照进了我的视线里。
一片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炽灯下,我像一只白色的粽子。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趴在我的腿边,已经睡着了,满头的白发有些瘆人,但那魂牵梦萦的声音,却还在不停地重复着我刚刚听到的骂语:“傻瓜,怎么一点都没变,不问清楚说走就走。笨蛋,笨蛋!”这是梦里哭泣的声音,我的心隐隐作痛,想发出来点声音,可是感觉嗓子被火药灼烧过一样,根本说不成话了,只是哼哼。
枫叶醒了,看着我的眼睛。分别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枫叶还是枫叶,却白了头发;我还是我,却像只粽子。
我们的重逢竟然是这种方式! “听我说,好吗?我都告诉你!告诉你好吗?”枫叶带着哭腔。
我眨眨眼,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却感到脸上暖暖的热流,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到了丽江,一个人骑车去拉萨。”枫叶说道。“我忘了是在哪一个地方,掉到了山崖下面,脑袋撞到了石头上,失忆了。”枫叶整理了一下思路,努力回忆着。
“那个山谷非常陡峭,我好多次爬到一半又摔下去,到最后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大概七八天,我只能吃一点野草,喝一点露水。也许是有人发现了我掉在路边的帽子,呼叫了救援队,我才被救了回来。我的衣服里塞满了各种野菜。那些野菜救了我的命,却又让我命不久长。”枫叶苦涩地冲我笑笑,那是种被命运捉弄而无可奈何的笑。
“我被安排在丽江住了下来,而且有人给我一大笔钱,原来那些野菜里的一种竟然是罕见的治疗脑瘫的药材,于是我拥有了不少钱,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突然有一天,我记起了我还有家,于是打通了家里的电话。可是妈妈已经走了,所以爸爸就过来一直照顾着我。后来我的头发慢慢地变白了,那些野草有毒,根本无药可治。”枫叶平静地述说着,好像在讲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令人绝不会相信的离奇故事。
“一年前,我终于完全恢复了记忆。我知道曾经不辞而别,对你,对你……”
枫叶掩面,肆无忌惮的眼泪决堤而出。 我终于知道,我的枫叶,背负着令人多么难以忍受的伤痛。我恨自己太过固执,太过骄傲,以至于枫叶只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要为我而伤心不已。我抱住头,无法释怀,我们的爱,为何还要如此遭受如此多的挫折与悲伤。
“笨蛋,”枫叶抱住我,温柔地说,“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我们的老地方,可是我记起来你以后,就希望你还在那里,那怕你已经有了自己幸福的家,那怕我‘老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那家咖啡店我买下来,挂上枫叶和风铃,就是希望有一天如果你看见了,还会记得我们的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傻瓜,我不能陪你变老了,你不会恨我吧?”枫叶泪眼婆娑地笑着问我。
我早已泪流满面,拼命地摇头,牵动伤口裂开,却丝毫比不上心里的疼痛。枫叶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泪水滴进了我口里,感觉像是轻轻啜了一口拿铁一样苦涩。
“傻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枫树有多少,一棵枫树上的枫叶有多少?那年,我在秋天的香山,看见满天飞舞的红色枫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枫叶。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在秋天的时候去香山,看看那些飞逝而落的枫叶,好吗?也许你会遇见别的人。”枫叶像个孩子,絮絮叨叨地给我说着心里话。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没有受伤,即使我已经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觉得自己已经心如古井。
两个月以后,我回到了熟悉的咖啡店,又坐在了老地方。吩咐服务员打开窗户,等待晚风吹进来。尽管夏日午后的风很轻柔,总能吹动挂在天花板上的风铃吧。
很多年以后,我默默地坐在咖啡店的窗前,眼前放着一杯拿铁。不知何时,一个年轻女孩走上前来,很客气地问道:“先生,冒昧地打扰你一下,我可以为你画一幅画吗?”听到有人这样说,我本能地想拒绝,但是扭头看到她的神态,潜意识告诉我,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于是问她:“这里有很多人,为什么要给我画呢?如果你的理由可以打动我,我想我还是很乐意。”说完,我示意她坐在我对面。
“我一直想画出真正的风景画,几年来走过了很多地方,甚至一个人去雪域冒险寻找艺术的灵感。可是事与愿违,甚至连我的导师也说我不适合这么做。但我知道,只要找到灵感,我一定可以成功地画出真正的艺术作品。刚才坐在你的斜对面,看到你坐在这里沉思,很久很久,似乎和这里的环境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刚刚风铃声响起的时候,你抬头看他一瞬间,让我再也忍不住地感叹,这是人和环境的完美契合!先生,请原谅我的语言匮乏,不能更加形象地说出我的感受。”年轻女孩一口气说完,看神情非常地期待我的肯定。
“好吧,我同意你为我作画,但是有一个条件,画成以后,你要凭着你的感受,为这幅画起一个名字。”女孩高兴地点头答应。
也许,这是枫叶在天堂送给我的一份礼物。我期待着。 一个礼拜之后,年轻女孩来了消息,请我前去她的画室,为已经完成的画作最后的鉴定。我有些忐忑不安。
当我轻轻揭起蒙在画板上的丝绸,看见自己安静地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微微上扬的目光,似乎随着缕缕清风,留恋凝望着正自摇曳着的风铃,那一刻,多年埋藏的情感一霎间纷纷涌出心间,泪如泉涌。画上的我似乎看见了天堂里枫叶的微笑,那是希望我幸福快乐的微笑。
那幅画的名字叫做“爱的凝眸”!
我忘记了自己怎么回到的咖啡店,怎么坐在了那一角,但心里已经明白,我们的爱,也许会在时光里慢慢老去,却永远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