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们只有死别,不再有生离。 钱钟书
忙完高三的摸底考,冷气过足,气味诡异的公交车上,我昏昏欲睡。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一个看着好像外公和孙女的“组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买了一个芭比娃娃。”
“哦,真好看。”
“小的那种。”
“对对。”
“哈哈,我可以每天给她化妆。”
那老爷爷头发已经全白,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小女孩膝弯,保护地抱着她,宠溺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
老爷爷不知说了那句话不合小女孩心意,她大声说:
“你个大笨蛋。”
“嘿嘿。”那老爷爷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一脸吃了蜜的笑着。
大概一个小孙女总是脾气好的外公的“天敌”——
我记得小时候打针,特别疼,我不敢埋怨医生,只好狠狠地掐坐在我旁边安抚我的外公的指甲。
“疼死了,都怪你。”
他指甲都被掐青了,也只是嘿嘿地笑着,任我掐任我打,摸摸我的头,好像真是他犯错了。
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情结很重。但女孩子长大后总会不经意地跟外婆越走越近,跟外公就慢慢疏远。于是,我从那个被他抱在手里拍照的小娃娃,一点一点长起来,慢慢地自己拿起照相机,慢慢地拿着照相机跑远了。
带着疏远和叛逆的愧怍,我下车在家附近买了几个外公爱吃的熟菜。到家后,外婆和母亲会提醒我这个菜买贵了,那个配料没选好,只有外公一直在夸我:“哎,这个划算,这个好吃。”“什么呀,这个明明买贵了。”“不贵不贵。”平时几乎舍不得给自己用钱的外公,对待我,从不吝啬,甚至是十分大方。条件改善后的宽裕,他自己并没有习惯,却提前让我感受到了最优厚的待遇。
外公今天格外高兴,拿出了啤酒喝。
外婆劝他高血压不能喝,他还是坚持说没事,甚至给我倒上了一点。
我喝了一口,觉得苦涩,便倒回了外公的杯中。
“我喝不了。”我说。
“唉。”他似是高兴地叹了口气。
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撂下筷子就看手机去了,外婆收拾着桌子,外公吃得笃定。
我插上耳机的一瞬间,听见外公难受地说了一句,“好饱。”
忙碌中的其他人并没有太在意,“要不要吃个消食片?”外婆问。母亲也只是稍稍停下来一会手头的事,偏头看了一眼。
我只觉得外公脸色不对,脱口而出:“要不要速效救心丸?”
几秒钟后,速效救心丸已经到了他的嘴里,却不见往下咽。
我抚他后背帮他顺气,突然,他就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滑到我的臂弯中。我急切地询问他怎么了。
他只喃喃地说:“没事,累了,想休息,想睡觉。”
那几分钟几乎是我活到现在最惊慌,也最无奈的几分钟。
惊慌的是我的臂弯中的人仍在不停下滑,我快支撑不住。
无奈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曾不止一次认为山穷水尽———怎么都琢磨不出的数学题,怎么都无法沟通的人,怎么都无法逾越的代沟。
直至今日,我才像一个欠揍了很久的小孩,被突如其来的一闷棍子打明白:
真正的无奈,不过是面对生与死的距离。
母亲手忙脚乱地拨着120,外婆又拿了两颗速效救心丸塞在外公嘴里,拿水让他吞下去。
我支撑着外公的后脑勺,仿佛时间静止了。
我后知后觉:原来我对未来的构想中,从未出现过如何面对意外与离别。
这使我的蓝图像一个脆弱而美丽的瓷娃娃,不堪一击。
打完120后的十分钟,我不停地和外公说话,我问他你感觉怎么样?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喝酒?我问他是不是今天的菜吃坏肚子了?我甚至鬼使神差地问他:
今天的夫妻肺片好不好吃?
他模糊的回答中有了一句清晰:
好吃。
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四周满是慌乱,我只顾着害怕。
120进屋之后,我们急急地腾出位置。救护人员确定还有意识,四肢还能活动,说不用紧张,没有生命危险。
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
救护人员说:“你们别慌,比病人还慌。”
扎针的时候,一直扎不准静脉,外公直喊疼,我们也只能远远看着。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为人分担痛苦。
医护人员准备把外公抬下楼,母亲和外婆跟着走了,叮嘱我在家记得锁门。
方才被恐慌充斥着的家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开始搬回刚刚挪动的餐桌,收拾一桌的残羹,地板上的一片狼藉,和外公喝到一半的酒杯。
慌张好像还存留在我的身体里,我一下一下擦着地板,突然有一瞬间的空白。
原来这一切离我这么近。我终于也过了可以不谙世事的年龄,我终于被迫从世外桃源中走向凡间。
那层一戳即破的保护罩自戳破后再无挽回的余地,就像时光不能逆流。
从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成为我的保护罩。
我突然想找人倾诉,想把满腔的恐惧,不安,迷惘倾倒个一干二净。
打开手机,却发现———
能倾诉如此者,寥寥无几。
那些平时可以约去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的,一起写作业,互相推荐书单的,甚至是一起聊所谓人生理想的,此刻统统变成了不确定。
我才发现我所谓的交流、维持关系,我所维护的一切看起来很不孤独甚至万分融洽的氛围,努力营造的安全感,也不过是一团难以考验的泡沫。
我打了两个最信任的朋友的电话,意外却好像注定似的,都不知为何,没有接。
我坐在地上,什么都没想,坐了一会。
一个朋友的电话打回来了———
我第一句话就是“xxx,我遇到了不太好的事。”
平时一直嘻嘻哈哈的她马上跟着严肃起来。
我哽咽着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我反复强调“就这么一会的时间,刚刚他还好好地吃着饭,一会就倒下了。”
就这么一会,我曾幻想数学考试多给我这么一会,赶去上学再多给我这么一会,天黑前再多给我这么一会,而就是这么一会,蕴藏着生离死别的能量。
她问我具体情况,我说意识还清醒。她说问题不大,我说我知道。
但我就是害怕,害怕突然,害怕未知。
我说我们以后都要面对这些的吧。
她说可不是嘛。
我问“你准备好了吗?”
她回答“恐怕也没有。”
我说想起了一段话———
朋友走进家庭或者搬家远离,亲人年纪渐长、生离死别等等,都不是事故,而是像阴晴雨雪一样的自然规律,客观且永存,本身并没有什么含义,过度沉湎,就像过度伤春悲秋一样,没有意义。世界在变,人在变,自己也在变,拒绝改变和分别是不逻辑的。 ———priest 《默读》
她说“让我们在这个年纪接受生死自然,好像接受无为至上一样困难。这能作为一种宽慰,但当你的至亲倒下的那一刻,这些都抵挡不了内心的悲伤。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学会坦然面对。”
我曾经花了很多时间来接受很多东西:比自己优秀的人数不胜数,即使努力也不一定有成效,有很多事情并不靠实力决定,坏人很可能活得比好人长。
现在我想一点点开始接受:朋友会离散,家人会逝去,我也会离开。
有没有人 告诉我真相
时间就是最巨大的谎
以为的日常原来是无常
生命的具象 原来只是幻象
我突然理解了五月天歌词中的无奈与感伤。
我们手中紧紧攥住的从未真正停留,任我哭我闹我想,时光仍一刻不停地从我的指缝流走。可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仍执着地攥着不放手,哪怕把握住一息残留。
不因为会离开而懈怠,不因为会失去而不去拥有。
外公现在已无大碍,是因为心脏不好引起的暂时性晕厥。
我知道我或许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我知道我的路还有很长。
我不曾懂得如何珍惜,如何保护,我只顾一心找寻,鲜有回头。
可是,从此以后,我想一步一步,在学会接受之前,用力珍惜这一切。
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有生离,只有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