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边关火起,杀声震天。
到处是血雨,尸山,箭雨,刀簇。两军正是酣杀嘶喊之际,无边的血色漫延半边云天。如雷的马蹄在耳边哒哒不断,混杂着怒吼,充斥耳膜。燕国将领姬无邪正率领残部勉力抵御秦将王翦进攻。身后便是皇都,退无可退。
手下已不足万余众,秦军也已半数登上城楼。大事去矣。可姬无邪无端的在脑海里想起一只曲子,他的妻子用笛吹的。天边血色侵蚀着席卷过来,一箭擦着他的脸庞飚过去。“将军,小心!”话音未落,周遭亲卫已将他扑倒,他下意识的去摸,血顺着指尖留至甲胄里。
“毋以吾命为紧,奋力杀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毕矣!”一支箭震醒了他,把他拽出思绪的泥淖。姬无邪推开扑在他身上的亲卫,一把抢过卫士的羽箭,连珠并发,一举射杀几名抢上城楼的秦兵
“望君珍重。”脑中一闪而过,是妻子的身影。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啊,阿创,总还是兵戎相见了啊。
许多年前的姬无邪雄心复习燕国,好剑术,喜搏击,曾拜在天下第一剑客门下。
同门的。还有他的师兄,王翦。
两人拜师只隔几年,自是谁也不服谁,一有机会,便是互相比划。他们的师傅虽是天下第一剑客,却也长于弓马。因此二人各学得一门师傅绝技。王翦力长,学得是剑;无邪目远,自授得弓。各擅胜场,双方自是互有输赢。
离开师傅那年春天,春风花草香袭,树也柔顺,和风晓畅,一片舒意。两人并坐柳树,看杨花飞絮,满天点点。“创,离开师傅后你打算去哪?”姬无邪叼着一截草管,问道。“大丈夫志在四海,旨在安邦。”王翦笑道,斜靠着柳树,一手扶觞。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不如跟我一同回大燕吧,我可先王担保,让你成为千夫长。”姬无邪侧身,望着王翦,“况且今日一别,何日再重逢?不如同愚弟一同效力大燕吧,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王翦低头沉吟,沉默片刻,仰头喝尽觞中酒浆,“我本为山野草民,承蒙厚爱,然吾若至燕国,能灭六国否?今秦势大,正是壮士建功之刻。某不才,不求万世王侯,但求一世无虞。”他站起来,仰头望天。
“你就非要与我相对不可?”姬无邪同样站起,目中含怒,直视王翦。
王翦不去看他,只是沉默。
两人默立,漫天杨花飘舞。落红难缀,一池萍碎。
“就此作别罢,战场相见之日,毋复留情。”王翦持起佩剑,大步流星。姬无邪没看到他回过头,也不曾说一句珍重,也不曾再见到他的脸。
攻城之势逐渐缓了,攻城久攻不破,眼下夕阳在侧,落日熔金。从正午杀至夕阳,将士正正三个时辰未曾休息,再战下去,士气只会更低。
王翦走出帐门,望着夕阳下的燕都负隅顽抗,许久站立。他有点不想下令鸣金。燕国已是将死之国,不过最后一搏罢了,说不定立时便能攻下。何必鸣金?可,鸣金收兵,蓄锐一晚,明早一攻,说什么都破了。
潜意识里,他不想鸣金。
他是秦国庶人,父母为奴。年幼时他出逃赵国,在老师那里学到了剑术与韬略。学成归国,他凭着奇绝的剑术,屡历奇功,换得了父母自由之身,自己也成为秦王身边的宠人。凭着韬略,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数十年的战役,杀敌无数,占池几何。可唯独没动过燕国一毫。
有人当面奉承他为战神,也有人背地里骂他疯子。因为他只想打仗,就算是平日也不曾听乐歌于耳,观美人于目。王公贵族中,只有他府上夜里一片沉寂。他只为打仗而生。
他还记得攻城的前夜,师傅夜袭来杀他,用剑指着咽喉,相离不过寸余。“何为至此也,何为今日也?”
他不答,坐在帐营,不动不言。
“尔等狗彘,为虎作伥,痛下杀手于六国,尔无心邪?”师傅怒骂眼前已为第一秦将的弟子,虽然用剑指着喉咙,却依旧沉寂如水。
“某不才,唯有数言。秦之前,六国可曾相安?百姓可曾安居?”他眼帘低垂,望不尽秋水。
师傅愣住了,他又说:“秦可一统六国,使再无诸侯争霸。”
说完他就闭口,再不说话了。剑客沉默了,眼底的怒焰逐渐止息。“若六国一统,尔当何为?”“当解甲归田,再不置身功名。”“若秦王再逼你出山,尔当何为?”剑客目光灼灼,唰唰剑影闪动,侧映过剑客杀机的目光。
沉默片刻,王翦答道:“当北向刎剑,以示决心。”
又是一番沉默,剑光消逝,一声龙吟,宝剑归鞘。“此剑名龙泉,有削金断铁之势。”剑客把剑抛给王翦,两人目光相撞。这是他们第一次双目相对,也是最后一次。剑客看到他的眼里,没有杀戮的欲望。
他长啸一番,在秦军阵里,缓步走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他的四周,是重重兵马。
此日城破。
更鼓初传,王翦不再攻打燕都,鸣金收兵。此夜霜雪肃寒重,风飒尘扬。两方出奇的一片寂静,只有晃晃灯火亮如白昼。
一曲笛声从燕都传来,吹的是征人怨。姬无邪知道,时间快到了,往事终归黄土。
笛声哀怨,丝丝嵌人心肠,是蓟北的征人思念归家的路途,是家里的思妇盼君归去。直引得人心颤。
秦国大军压境,烽火一路疯传,边关一路黑线,直溜溜一线入天,压抑得令人心慌。却赶上早春片刻,酒暖花深,陌上草薰。妻子最爱在树下吹着姑苏行,一面望着树上为出苞的花骨朵忘神。
他会大笑着对妻子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妻子白了他一眼,“速回速归,吾心已是陌上花开,与之用赏。”嗔笑道。
那样的时光多好啊,可惜时不予人。
那日他方四十诞辰,大宴诸君。芳宴幕歌,艳粉轻鬟。痛饮至半醉,一蹄铁骑闯入眼帘,在门前低嘶。远戍报烽火,孤城严鼓鼙。一书急报,勒令他立刻出行,守卫最后一道防线——皇都。
低低叹息一声,他举觞一仰而尽,摔杯掷地,头也不回的撇下尚在府中众人以及妻子,挥鞭离去。
妻子跑出门去追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她拿出笛子,吹的是征人怨。
或许,死别莫若生离。
望着天边的月,还能望见明天的月吗?她痴痴的望着,缓缓地吹起了征人怨。
是天不假年,还是时不予我?一曲罢,万籁静。
是日,姬府遇火,府中上下,无一幸免。
天将破晓,事无回旋余地。姬无邪手中最后的百余人已是强弩之末,眼前,是重整旗鼓的十万雄兵。
“ 将军,”手旁最深受信赖的亲信侧头望他,“何事?”
“无事”亲信沉默一会,说道“一道赴死,卑职不胜荣幸。”
“今日命毕,与诸君一道,姬某拜谢,燕国拜谢!”没有最后的动员慨调,姬无邪只是扑倒下去,稽首以拜。几百号人跟着拜下,“请将军退入城中,城中还有数千男丁,披甲以待。供将军驱使!”人群中有人喊到。
默默苦笑一声,“罢罢罢,何必再添杀伤。我等食君之禄,当尽臣事,与旁等无关。”当这个男人再站起来的时候,眼底里不再有挂念。
眼底是十万雄兵漫道,烽火狼烟,枪簇如林。寥寥数百人,不过一息之刻。只待一声令响。
王翦纵马至军前,握着马鞭的手缓缓举起。无数眼睛都在盯着他的手放下。可是他还没有放下,也不去握着缰绳,任马信步向前。铁甲方阵亦步亦趋。逐渐走进了一射之地。
姬无邪拉弓,蓄势,箭指。明明早已在射程范围内,他也迟迟不肯松开手中紧绷的弦。
飞沙走石,遍地尘扬。他相信王翦是看得见他的。跨越数十米,自高而下,双目撞到了一起。
往事不堪回首,变更千年如走马,弹指一瞬,如今俱是陌人。
终是一方放下了手,一方松开了弦
只是箭斜歪着,射中城门旁的一棵柳树。
而马飞奔着,就只听见了如雷般的冲锋怒吼,
以及如注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