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妈十七岁那年她的妈就没了。外婆葬礼那一天，另一个村子里的二十一岁的我爸在自家门口碰见了邻居邓木匠。
“邓叔，你去哪儿逛去？”我爸叫住邓木匠。
邓木匠回：“我徒弟二军的妈没了，我得去看看。”
这个故事后来被我爸多次讲起，我妈总会在一边骂他：“你丈母娘没了，你也没说来看看！没良心！”
这事吧，我爸确实无辜。那时候，我爸家和我妈家非亲非故，一家住在河那岸，一家住在河这岸。我爸咋能知道，那邓木匠徒弟的妈会是他的岳母？
大概在我妈十九岁的那年，邓木匠领着我爸去了我外公家。事先邓木匠就和我爸说好了，要是看上了那家的姑娘，人家留吃饭就别客套。相反呢，要是没看上那家的姑娘，就别糟蹋人家粮食。
“小关，记住了吗？”邓木匠一路上不停地叮嘱我爸。
“您放心，我记住了。”
“你到了人家姑娘家里，别像个闷葫芦，大方点！争取给别人留下个好印象。”邓木匠继续絮絮叨叨。
我爸从来没告诉过我，他那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这也不难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爸我妈的老家，民风纯朴，我爸的心里估计打了一路的鼓。那穆家姑娘长得好看吗？她是鸭蛋脸还是瓜子脸还是大长脸？她能看上我不能……
到了外公家，外公问一句，我爸答一句。只把一旁的邓木匠急出了一身汗。
“小关，家里几弟兄啊？”我想外公问这问题的时候一定抽着他的大烟斗，烟斗里装的都是自己家种得大叶子烟，抽起来吧嗒吧嗒的，好像是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五弟兄。我老幺。”我爸老老实实地回。
“就五弟兄？没有姊妹？”外公又问了。
“没有，我妈就生了五个儿子。”我爸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话。
“那好啊！你爹妈好福气。”外公一边咳嗽着一边说。
我爸没说话，跟着傻笑了两声。
“听师父说，你是高中生？”坐在一旁的二舅，也就是邓木匠的徒弟问我爸。
“是。毕业两年了。”
“高中生？那好哇，那好哇！我家幺妹子没读什么书，她死活念不进去。”外公数落我妈。
我爸没说话，又跟着傻笑了两声。
“爸爸，吃饭了！”我妈从厨房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
“好好好，吃饭。”一屋子的客人围着桌子坐下，我爸坐在边上，没敢看我妈，一个劲地只顾着吃了。
（二）
“说实话，你妈做饭还行。”每每讲到这儿，我爸总得来这么一句。
我妈十七岁没了妈，那时候她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家里除了外公，就是还没结婚的二舅和小舅，全是几个大男人。于是我妈小小年纪就接过了锅铲，管了一家子人的吃喝拉撒。
“妈，你当时觉得我爸帅吗？”凭良心说，我觉得我爸长得还是挺帅的。
“帅？我是没看出来。他那天穿一件老掉牙的西服外套，挂在身上像个大麻袋，裤子洗得都发白了。那双皮鞋脏兮兮的，不知道几百年没擦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肚子疼。
“论起帅来，所有追我的人里面还是李华最帅！他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穿一件白衬衣，比你喜欢的那电视上的小鲜肉一点不会差……”我妈回忆着说。
我问：“那你怎么不嫁给那个长得帅帅的李华？”
我妈没有理我，继续和我爸说：“你还记得吧？你第一次来我家，李华也在我们家里玩。”
李华，是我妈的回忆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一个人。他家就在外公家的坡下，从小和我妈一块长大，从小就对我妈好得不得了。他们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李华就对我外公说：“穆大伯，你啥时候把幺妹子嫁给我？”
李华的这番话换来的是我外公的一顿臭骂，“嫁什么嫁？我家幺妹子那么小，我还要把她留在家里多玩几年！”
李华说得次数多了，外公就回：“等到幺妹子二十五岁，我就不管她了。到时候她要是愿意跟你，我就把林子里的树砍了，叫二军给她打嫁妆！”
李华笑嘻嘻地问：“穆大伯，那你不把你门口那最好的几株竹子砍了亲手给幺妹子打几件竹器带到婆家去？”
“竹子不能砍！”外公忿忿地说。
我外公是一个篾匠，过去那个年代讲究有门手艺，有了手艺饿不着。所以我的几位舅舅，几位姨妈个个儿都有门手艺，有学木匠的，有学裁缝的，还有学修电器的。就是我妈啥都不会，也不是她笨，学不会？而是外婆走得太早，她走了以后，洗衣做饭挑水喂猪等等大大小小的活儿都落在了我妈的身上，她哪还有时间出门去拜师学艺？
大概也是因为这，外公总是对那些上门说亲的人盘问地仔仔细细的，他是要给我妈挑一门好亲事。
（三）
那次相亲后不久，我爸就回市里继续上班了。我爸那时候没考上大学，又因为眼睛近视没当成兵，在长江边上的码头里卸了几天货，就找了家汽修厂学汽修了。
那年头，交通还没这么方便。从老家的那个小山村到市里要走几十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再坐一天的船才能到，基本上就是天不亮从家里出发，到了晚上星星升起的时候才能到市里。那时候，我妈在长江的上游，我爸在我妈的下游。当真有点“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意思。那年头，车马很慢，书信很远。我妈在小小的山村，整日里洗衣服做饭；我爸在大大的城市里，因为心中一份小小的牵挂而一刻不停地惦记着老家的山山水水。我妈说，我爸写信的水平很低。也是，我爸要不是语文成绩太差，说不定都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哪还能有机会认识我妈呀！
终于，有一天我妈坐着船在长江里飘了一天飘到了我爸的身边。我爸高兴坏了，在老板那儿请了假，预支了工资，领着我妈在市里面转悠。
他们那个年代，约会的最佳地点就是江边的滨江公园，那滨江公园我也去过，只不过现在那儿已经不收门票了。
那一天，江边的人不多，风吹得恰到好处。长江里的船只来来往往，我爸和我妈这两个来自偏远山村的青年，坐在城市中漂亮的公园里，眼里心里全都是幸福的滋味。我爸看到有卖奶油雪糕的小推车，咬咬牙给我妈买了一支奶油冰棍。
只可惜我妈是个乡下姑娘，吃不惯城里的奶油冰棍。她舔了两口，不好吃，于是就把奶油冰棍塞回包装袋放在了脚边。
这一下可把我爸给心疼坏了。那一支奶油冰棍好几块钱，他自己从来都没舍得吃过。那天，在江边的树荫下，我爸身边坐着他未过门的媳妇，然而面对这浪漫的景象，我爸满脑子里想得都只是那支我妈舔了几口就扔掉的奶油冰棍。
“我又没吃过奶油冰棍，谁知道那玩意不好吃。那时候咱俩又没结婚，我也不好意思把我吃过的冰棍给你吃，那我只好丢掉它啊！”我妈回回是这么为自己辩解的。
我爸呢，总是坐在一旁给我妈一个白眼，好像我妈此时此刻又扔掉了一支奶油冰棍似的。
那一天，我爸还和我妈在公园里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们，还是一脸的羞涩。照片上的我妈穿着一套粉色裙子，披着头发，笑得温柔极了。
（四）
我妈二十岁那年就嫁给了我爸。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妈的嫁妆就是一百多块钱，几对枕巾；我的爷爷奶奶也就给了我爸一百来块钱。那一年，他们两个人就揣着这两百多块钱，走了几十里山路，坐上了去市里的客船。
“你不是说你没瞧上我爸吗？那你为啥要嫁给他。”我知道我妈其实可喜欢我爸了，可她就是嘴硬不承认。
“那是你外公喜欢你爸，非要我嫁给他，所以我才嫁的。”
“切！尽瞎说。不是我吹，姑娘啊，要是那时候你见着我，你也得上赶着嫁给我！”我爸得意洋洋的冲我笑。
“得了吧，你有啥好的呀！家里又穷，自己又没本事，我就是听我爸的话坏了事儿，要不然现在我早就成了阔太太！”
“你嫁给我真是走了大运！要不说我老丈人还是有眼光，你妈嫁给我不说别的，至少现在不用在地里辛辛苦苦地刨食了吧！所以说，婚姻这事儿还是要听大人的。姑娘，你将来嫁人一定得经过我的同意，知道不？”看来我外公的确是很喜欢我爸。我爸也基本满足了我外公对于未来女婿的要求，有点文化，有门手艺，况且我爸又老实，我妈让他出门买棵白菜他就不敢买块豆腐。
“那……那个李华呢？”
“李华？那有啥可说的，他就是我手下败将。”每一次我问这个问题，我爸都是抢着回答，而我妈总是沉默着，不说话。
（五）
说实话，虽然我爸妈讲到关于李华的事不多，但小时候的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因为不仅我爸我妈记得这个人，我的舅舅、姨妈也都记得，甚至我的大表姐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大表姐有一次开玩笑地说；“小姨的福气好，追她的人都长得可帅了。我还记得那个李华……”表姐讲到这儿，我爸的眉头似乎皱了皱，表姐和我妈对视一眼，继续说道：“那个李华，长得就比我姨爹丑那么一点！”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记得李华，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一直都特别渴望能够亲自会会这个众人口中的“大帅哥”，然而遗憾的是，我至今没见过这个人。不过，我却见过他现在的妻子和女儿。
虽然我爸我妈婚后把家安在了市里，但是两家大部分的亲戚都还留在老家。逢年过节，我们也常常回老家。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外公没能看到那一年春节的烟花，说走就走了。我们全家人回去奔丧。在外公的葬礼过后大表姐老说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盯着我妈看，说得直叫人慎得慌。后来一打听，那个一直盯着我妈看的女人就是李华的妻子。
原来，那个李华多年未娶，近几年才娶了一个小他很多的姑娘回家做了老婆。“哪一个哪一个？”我爸一边揉着肩膀一边问。
“你肩膀怎么了？”我妈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她对于谁是李华的妻子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我没事。你们说哪一个是李华的媳妇？”我爸还在揉着肩膀。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那天抬着外公的灵柩上山磨破了肩膀。我妈知道了以后说：“你外公的眼光还是好，到底没给自己选错女婿。”
其实那一次我也没看清李华妻子的长相。对此，我一直深表遗憾。
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二姨家的表姐结婚，由于是十一期间，我们全家人都回了趟老家。我没想到这一次我居然能遇到李华的妻子还有女儿。
说来也巧，李华的女儿还在读小学，她却格外的喜欢我。总是黏着我说话。她的妈妈开玩笑地说，这个姐姐差点就成了你的亲姐姐，这位阿姨差点就成了你的亲妈。我并不懂她的这套逻辑，显然，她的女儿也成功地被她给绕晕了。我在想，幸亏她女儿当时还小，要是现在再遇上她们，估计那个小妹妹也会对我妈充满了好奇心吧！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李华和我妈互相加了微信。从那以后，我爸总是隔三差五地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借”我妈的手机用一用。有一次，我妈翻了半天手机，骂骂咧咧地说道：“我原来有李华的微信呀，怎么现在找不着了？一定是他老婆把我删了。真是幼稚，都这么多年，我还能和李华有事？再说了，我根本也没瞧上过他好不好？”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爸坐在一旁特别奸诈地笑了，还开心地吹起了口哨。
我想，那个李华是真的爱过我妈的吧，要不然为什么过了那么久，他那个从未见过我妈的小妻子为什么还会耿耿于怀呢？
（六）
话题扯的有点远了，其实我爸和我妈结婚以后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我妈在生我以前，还生过一个孩子。奶奶当年执意让我妈回老家待产，可没想到我妈难产，等我妈躺在拖拉机上一路颠簸到了医院，那个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后来，我妈怀我的时候，我爸强烈坚持要到医院里去待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正穷，我妈在医院里躺着急需用钱，我爸到一个亲戚家借钱却碰了一鼻子灰。听我妈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几乎怀疑那是八点档狗血剧的情节。所谓的亲戚不过是在你没有困难的情况下才成立的人际关系。
我刚出生的时候黄疸高，被送进了保温箱。我无法想象我爸妈当时是什么心情，前面有一个孩子没保住，我刚出生又被送进了新生儿科，不能呆在他们身边。当年，我爸和我妈就那么相依为命地挤在8人间的病房里，为我的命运揪心。
我妈那时候坐月子，有点好吃的总得要分点给我爸。我妈怀着我的那一年，他们为了让我在市里最好的医院出生，一直省吃俭用存住院费。后来我出院以后，我爸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奶粉，买各种婴儿用品……
我爸就用每个月几百块的工资养活了一家人，他老说：“我要是一天不上班，咱们家就得一天不吃饭。”
这些年来，我爸拼命地挣钱养家，我妈一个人在家照顾我，料理家务。我的家，离了谁都不叫作一个家。
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了，爷爷奶奶们也老了。
在我们老家，家里的老人走了，儿女们要在老人的葬礼上哭，哭得声音越大代表着儿女们越有孝心。我不认同这种表达孝心的方式，不过在老家，这个习俗却这么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来。
我奶奶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子，一个体贴自己的小棉袄都没有。我就记得，在我奶奶的葬礼上，嚎啕大哭的只有我妈一个人。
奶奶还在的时候，我妈给她买新衣服，买新鞋子，还亲手给她织毛衣。“但是你奶奶呀，还是把我当外人，她永远只心疼她的儿子和孙女儿。”每次我妈抱怨，我爸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是默认还是懒得和我妈辩解。
（七）
我妈老说我爸不懂浪漫，既不会说情话，也不会送礼物哄我妈开心。我爸也真是委屈，他挣得每一分钱都乖乖地上交给了我妈，他哪来的钱买礼物逗我妈开心？
不过，去年我爸却给我妈送了条项链。我妈的第一反应是：老关！你哪来的钱？第二反应才是开心。后来，每次我妈要出门走个亲戚啥的总要戴上那条项链，每回她还要把项链露在外面。要是谁问起，她一定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老关送的。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别人总是会夸我爸两句，“穆姐呀，你可真是找了个好老公。”我妈那个得瑟的样子，她是我亲妈我都受不了。
最近，我妈嚷嚷着减肥，我就和她一起减肥。我们每天在家里跳绳、跑步，忙的热火朝天。
我爸笑她说：“你要是能减下来20斤，我给你买对耳环！”
我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问我爸：“那我呢？那我呢？”
“你怎么？”我爸特别“冷漠”。
“我减肥成功你送我什么？”我不死心地问。
“啥也不送。”我爸扭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为什么呀！”
“你不归我管！我又不是你老公。”
看来我爸这些年长进不少，连“秀恩爱”的技能都学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