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口记
丁酉年三月初八，三明清流县嵩口中心小学。大学的第一个清明节，十九载第一次支教。
左老板带上他的相机，拍出的照片会说话。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故纸堆里扒拉反复，固执地诉诸文字。
三天三夜，不多不少。
所有的清明刚刚好。
①.嵩口
我第一次来嵩口，只记住了这里漆黑夜空中明亮得让人讶异的繁星和群山环抱下由内而外的宁静。
是晚上十二点左右的时候到的学校。条件好得出乎预料。并不存在想象中破败的土坯教室和湿寒的水泥地板。四层教学楼前的电子屏幕上红色的字把对面的楼群照得通红。隐约看得见一边的足球场和塑胶跑道。在一间教室里匆匆下榻，第一次睡地板，一夜无眠。
清晨的嵩口笼着白雾，落在山上的房子影影绰绰。空气是凛冽的。草的味道和山的味道。六点半的时候水龙头里终于流出未有式微迹象的清水，浸入骨子里的寒冷和幸福一样真实。
温差极大。晚上穿上所有的衣服蜷缩在睡袋里，寒风仍然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正午不同，日光燎烈，风被静止。所有的嘴唇都是干裂的，所有的脸都晒得通红。棉袄被脱下来扔在操场上，汗水打在地上开出一朵花须臾消失不见。
家访的时候走了好远的路，第二天送小孩子们回去之后时辰尚早，左老板乐于拍照，我带上眼睛一路奉陪。
这个小城落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公路两旁延伸出许许多多的小巷子。像不断延伸的沉默而鲜活的静脉。
废弃的工厂里面空无人烟。看门的老爷爷颤颤巍巍，喉咙上插着管无法说话。这些巨大的机器大概是这里最高的建筑，不知道停了多长时间，黑黢黢或者深红的铁锈的颜色。墙体已经斑驳朽落，上面长出颜色很深的草。墙上的标语依稀看得清楚，“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甚至还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荒草从石板地上的缝隙里生长出来，葳蕤蓬勃。到处可以看到发黄的白色花朵像一句句叹息压满了树。有风，红褐色的旗帜若有若无地在顶上流动。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的味道。
恰好日落。云被最大限度地拉扯成长条的样子，天色仍然很蓝，太阳被裹上绯红，一点一点隐没进青山。俯仰之间，便觉天上人间。
在园子里逛了很久，四下无声。让我想起那篇课文《我与地坛》。这样的地方适合落魄的浪子，适合清晨的啤酒罐，适合一个活到最狂妄的年龄的人独自思考死亡。
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多多少少被那样衰颓的气息感染。长久静默，一路无言。
山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时而看见光着脚跑在沙土路上的小孩。大人们骑着摩托车扬起微弱的尘土。很多人家门敞开着，可以看得见屋子里供奉着的神龛和前面未燃尽的香。带院子的人家门口整整齐齐摞起劈好的柴，院子中间还有一截一截劈开或者未劈开的树桩 。从地势较高的地方向下看，一垄一垄的田，黑色的牛晃着尾巴在低头吃草，有卷起裤管在地里劳作的老人。
左老板举起相机，说：“这大概就是嵩口的全貌了吧。”是全貌吗，谁知道呢。或许已经尽在眼底，或许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嵩口在环抱它的群山里沉默着。葳蕤的草木不会告诉我们，早已经死去的机器不会告诉我们。三天三夜，喧闹或者沉静的时光说的话，我们总没办法听得清楚。
②单纯是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前几天看到一个朋友的动态，是看完电影的有感而发，说人活得真复杂，越活越复杂。要是倒着活多好，从老到幼，越活越简单，越活越快乐，直至消失，多好。顺着她的思路我想象了一下，大概真愿意这样。向来喜欢婴儿的眼睛。毋庸置疑单纯是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到学校的第一天早上，一大早就站在校门口等候。孩子们总是先从校门口的小卖部出来，三三两两怯生生地经过我。第一次被叫做老师，没有回应的“早上好”也可以不挂在心上。
带的是一二三年级的小学生，甚至还有幼儿园的小孩子混进来。吵吵闹闹掀翻了天。只是一下午嗓子就喊到说不出话。一起做游戏，教孩子们唱歌，故事圈。和孩子在一起，常常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个孩子。
想起第一天早上遇到的那个看上去并不太开心的孩子。
“宝贝儿你怎么啦，看起来不太开心呀？”
“嗯有点儿冷。”
“有点儿冷那怎么办呀，要不跑起来？可能会热一点吧。”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随口一说。看上去也是个很弱智的建议吧。没想到的是那个孩子“嗯”了一声之后立刻跑了起来，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天。不觉又想起《牵手》里面那段话，“给她一把毒药她会不眨眼地当糖吞下，领她走上悬崖她会一步不落紧紧跟着。”好像只是因为一个老师的身份，就无条件地信任你。我何德何能担得上这样的信任呢，只好发愿三天里倾心尽力把所有的光和爱都给他们吧。
那天清晨我们在教室里放起社歌《和你一样》，光线均匀地落在孩子们的肩上。当清亮的童声响起来的时候，空中的尘埃也是温柔的。挤满桌椅的小小的教室里容得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和希望。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能说得清楚那个时候。孩子们唱得并不专业，或许还有点走调。但我竟从未有过那样一个时刻，感到自己彻头彻尾是干净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一切都还有希望。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区区三天何足挂齿。却又是到死才能忘记的三天。一二三年级的小朋友不懂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得知我们要走的时候吵吵闹闹要给我们惊喜。我说咱们把惊喜留在明年，时间越长，期待越多。于是大家欢天喜地，挥舞着手里的气球各奔东西。想来善意的谎言总是藏着残忍的真相。小朋友们不懂离愁，于是这样的心绪只能留在我们心里。还总是常常说起那些小朋友，说起谁班里的什么事。翻出照片就好像时光倒带。哪怕再也不会见，也记住你们的脸。
告别的时候没有给小朋友留下联系方式。再相遇机会渺茫的人注定是过客。就决绝一点好聚好散也胜过来日彼此躺在对方的列表里相顾无言。
③雨津
回来这样久，还是常常想起你。我最亲爱最亲爱的小朋友。
是我见过最爱哭的小姑娘。三天里哭了好几次。每一次哭都是我最心疼的时候。
第一天见到你，是击鼓传花时拿到花的小朋友。我让你来自我介绍，你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说“宝贝儿给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好不好？”你捏着衣角仍然沉默。“没关系的，刚刚的小朋友都有介绍呀。”我看着你。 你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也不知所措急忙喊了左老板来哄你。游戏还是继续，换了人来主持。我去看你。你趴在桌上哭得梨花带雨，小脸通红。那时候我真是好自责，居然第一天就惹哭了你。
第一次跟别人道歉的时候那么难过。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真是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拱手让给你赔罪才好。
好不容易哄好你，你笑起来的样子像含着花香的四月的春风。我在心里想：真是好坏，怎么舍得弄哭这样的你。
第二天早上又看见你，还是坐在前一天的位置上。你看见我，我对你笑，你也笑了。眉眼弯弯含着清皎的白月光。前半节课看到你认真听讲的样子，暗自欢喜。后来讲到杜牧的《清明》，放出音乐让大家跟着唱。又看到你哭得厉害。又是惊惶失措，却云里雾里。左老板总是出现在一切需要哄孩子的地方。第二次出手相救。
下课看见你和左老板在一起，眼睛还红红的。问你怎么啦你撅着小嘴不说话，也不愿意继续上接下来的绘画课。后来软磨硬泡，终于同意跟我一起去听琼瑶的折纸课。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我看着你折好一只蝴蝶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也终于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哭泣。后来就一直跟着我，满脸自豪地把绕口令念给我听。甚至毛遂自荐地给大家念一段绕口令。临下课还记得提醒我要带上手机。
下午的故事圈你坐在门边，看到我以后开心地笑出一朵花。一会儿就跑过来找我，坐在我前面。大概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是你的眼睛啊，像清澈温暖的泉水，沁着春天粉白粉白的桃花的芬芳。
鼓励你去表演一个角色你也答应了，欢天喜地地举手表演了一只可爱的小南瓜。你拉着我的手说我中午都一直想着你呢。登时像吃了一口奶油蛋糕一样甜蜜美好。
结束以后乐滋滋地拉着我去家访。欢脱地像只小动物。
分别的时候准备了一首歌，张震岳的《再见》。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今天我就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恋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还没有等到唱给你，你就要先离开嵩口去三明读书。离别的话本来应该好好说，我们差一个机会。
下午收拾东西。你居然又出现在走廊里。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走。我想我那时候一定眼睛一亮，笑逐颜开。你把亲手折的蝴蝶和弹簧送给我，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好好好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恒宇要我去拖地的时候你拉住我，我说老师要去打扫卫生，你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你很委屈，说可是人家想帮你。
憋很久才能把眼泪憋回去。
走廊上六年级的小朋友看到我抱着你，说这些天我就像你的妈妈一样照顾你。奇怪被别人说像妈妈我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左老板一直是小女孩的欧巴，走到哪里女孩子们都喜欢缠着他。
偏偏你笑眼盈盈，“可是我更喜欢你”。
嗨我最亲爱最亲爱的小姑娘啊，我也常常想着你。还记着你最喜欢粉红色，是那种桃子的颜色，也记得你喜欢吃芒果和葡萄。最爱做的事情是读漫画书听故事，还有动手剪纸折纸啊。你的笑脸我一闭眼还能想起。回忆起你的声音不需要费力。
我也好喜欢你呀。
离开之后可不可以想我，也不用太想。也不要一直记着我。
我只有一个愿望，只希望以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愿意像我一样，把百分之百的温柔和爱都给你。
这个清明没有纷纷的雨。
风恰好清
月正好明
这个清明，风清月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