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花儿的馍

      我的妈妈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劳动是她最本分的特色。

        天微微亮,其他人还在睡觉,担水的人早早担满一缸水,继续钻进被窝里睡觉。妈妈早已经在灶头上忙碌。妈妈最大的一项任务,就是蒸馍头,这是一项富有挑战而关键的活。冬天冷,酵子不容易发,还得放在温水里。全家人一天的早点,就是热乎乎的馍;一天补充能量的补充,也是白白的馍。馍是一家最重要的食物,也成了妈妈最需要干的活。

      天天早起,就是为了蒸一锅热馍。冬天里,蒸馍最困难。酵子不容易发好,蒸的馍发青,刚出锅时,乘热吃,还行。变冷之后发硬,不好吃。妈妈总是想办法蒸出最好的馍给我们吃。

        蒸馍时 ,妈妈是个全能手。 一个人揉面,一个人给灶头添火,一个人全都能拿下。蒸馍是个日常活,妈妈每隔一天就会蒸一次。蒸馍更是个技术活,揉面重要,加碱要合适,多了会发黄,揉不匀会出现斑点;火候的把握也很重要,当火候差不多时,就不再添柴,利用锅眼里剩余的柴火热量继续蒸。此时,缸里如果没水,妈妈挑起水担一会儿就是一担水。水缸满了,馒头也能出锅了,全家吃上热乎乎的馍就上地干活去了。

      我是陪妈妈的娃。喜欢看妈妈蒸馍。揭开锅盖那一刻,是让人最期待的一幕,妈妈一手举起锅盖,蒸汽像憋在屋子很久的娃娃,争先恐后往出跑,妈妈轻轻吹吹气,蒸汽神奇般散开形成一个小通道,是妈妈检验馍馍成功与否的好机会。看见开的像花一样的馍,妈妈脸上的喜悦不露声色。锅里的馍,一个接一个排在一起,你挤我,我挤你,软乎乎,胖嘟嘟,就像妈妈的笑。这些等待出锅的馍,最能代表妈妈的心情。

        蒸馍是个运气活。妈妈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冷不丁也会蒸出一锅发青的馍,那些馍就像沒睡醒的孩子一样,个个都不开花。可能是欠火候,可能是酵子没有发好,妈妈脸上的笑容淡了,全是因为这些不开花的馍。

        妈妈是委屈的。不懂事的我们,拿起发青的馍,咬一口,嘴里就掷一句:“今天的馍好难吃!”那时候,没有分家,家里人多。难免有不理解发青馍来龙去脉的那一个。二爸不吃,三爸也不吃,一锅馍静静地躺在竹筛子里,到了下午还是那么多。妈妈也抱怨:咋都那么奸馋!可没人理她。我也不理。挑食的时候,妈妈常这样说,说多了也就不在意她的杀伤力了。其实,我知道,馒头出锅时,妈妈的表情,就是晴雨表。喜怒全写在脸上。每次蒸馍很像一个新手,前一刻是期待,后一秒是失落。馍个个开花,高兴;馍已发青,难过。难过改变不了失败的事实。不止一次,她和现在一样在寻找原因,我看到妈妈的表情的变化。妈妈一句话也不说,是她最无奈的情绪表达。寒冷的冬天,妈妈尽力了。我看见妈妈把面和好放在热锅里,利用锅里的余温给起的面补充了温度,锅盖盖的严严实实。谁知,妈妈用的方法也无法左右外面温度的巨大变化。

        天气是变化的,妈妈蒸馍的活是不变的。无论刮风下雨,隔一天蒸一锅馍,是她必做的事。全家就数她起的最早,家里都离不开她蒸的馍。妈妈的蒸馍技术就是这样一天天练出来的。失败是个个例,好馍还是得妈妈的好技术。记忆中,别人家的孩子吃过黑馍,我是没吃过的。小学那会儿,看到别的孩子拿的馍,很好奇。以至于我拿自家的馍馍去换黑馍。回家后让妈妈做黑馍吃,妈妈生气地说:“去给别人家当娃”。我很不接解,不就是一块馍嘛,就让人家去给别人家当娃,谁要我呀?

        妈妈不会蒸黑馍,和平的妈会。在我记忆中,我和他成了好朋友,只因为可以换馍。物以稀为贵,当初他用一小块换我一大块,那一块特别的香。越香换的越频繁,建林也跑去换,军强也换。和平就拿一个,不经换。我也想换,私下里他给我提出能先到手的条件,用我半个馍,换他一小块馍。我觉得可行,每天一半是我的,剩余的其他人分。这种特别的待遇,让我觉得有种优越感。和平对这样的交易也很满足,他的小馍每天都可以变成“大馍”。后来呀!听人说,大家都夸和平聪明,每次回家都会带上半书包的馍。他家隔四五天才蒸一回馍。无意间,妈妈对我说:“和平鬼得很,你啥时候能赶上他一半就好了。”我很不懂妈妈的话。“鬼”是什么意思呀!妈妈没有给我解释,我也没有再问。难怪他们家有鬼吗?还是鬼在教他呢?

        我的换馍交易天天进行。和平也很主动。我忘了,他记得。会主动拿半个馍跟我换,后来建林也跟我换。好像我的地位在发生着变化,我的馍从此自己就再也没有吃过,仿佛我又变成了小富翁。换馍都是和平说了算,这一次他提出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条件:他用四块馍换我一小块。四换一,这个条件好,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有时候,信任往往带给自己罪过。换的馍多了,压根就吃不完。和平给我的馍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香和甜。他给我的酸菜馍,我一点都不喜欢吃。这家伙,鬼呀!这时候,我仿佛明白了妈妈的话。那家伙,已经把黑馍换成了酸菜馍。当初换的时候,我压根就没有发现。直到妈妈清理我书包时,书包干净了。馍不见了,我问妈妈,那些馍上哪儿去了?妈妈声音出奇的大,“全喂狗了!”看见院子里的黑狗冲着我摇尾巴。看来,的确是让黑狗吃了。我也没有再留意。

        大黑狗,一直在摇尾巴。我无心去理它。饿鬼掏肠,我急需要点吃的。揭开锅盖,找吃的,妈妈也没有理我。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妈妈尽然没有做饭。把筛子放在案板上,真是奇怪。看见妈妈有点伤心的样子,我没敢说话。此时,如果接话,我保证挨骂,这已经是个经验。找不到吃的,肚子也真是的,咕咕叫个不停,好想按住他,可隔着肚皮,越按反而越叫得慌。得马上找到吃的,锅里没有呀!案板上的筛子里一定有蹊跷,饭一定是在筛子里。

        筛子,一定是放饭的地儿。转身就掀,厚实的锅盖,一下子被我高高举起。饿狼般的眼睛射进大大的筛子,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馒头躺在筛子里。这就是中午饭呀!怎么可能?记得妈妈给爸爸留饭,如果吃馍,最起码是有点洋芋片的呀!给我留的都是面,夏天凉面,冬天撒面饭。今个变了,我还是没有忍住,向妈妈要饭。妈妈压根就不搭理我,随口抛出一句:“就那馍,饿了就吃,不吃拉倒!”妈妈变了,的确是变了。变得让人不明不白。

      饥不择食,不听话的肚子一点点骨气都没有。我好想马上离开,看了一眼馒头,唯一的一个馒头,与往常有点不一样。我也不知道那不一样?很想立个志气,可肚子没骨气,咕咕叫个不停,有点疼的感觉。胳膊还是不争气地伸向馍,手还是闪电般地拿起了馍。眼里的水是那么不听话,悬在半空就要掉下来。妈妈今天是怎么啦?她不爱我了吗?

      筛子孤零零的躺在案板上,大黑狗还是看着我摇尾巴。难道它也饿了吗?喂它的洋瓷盆边挂着水流的印迹,那肯定是妈妈给它倒食时,不小心流出来的。它不去吃,摇什么尾巴呀!好想对黑狗说,今天没有好吃的。平日里妈妈都会把白馍掰成小块,加点水让它吃,它吃的特香。在那个人人都可能饿肚子的村里,能吃到白馍的狗还算是碰到了好待遇。

      阳光下,洋瓷盆格外的刺眼。妈妈不理我,家里人都去地里干活去了。屋子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妈妈心情不好,可能没有给狗给馍吧!看着它一直摇尾巴,瞅一眼它的饭盆,分点我的馍给它吧!走近饭盆,我的眼睛被刺到了。白水泡馍,多半盆呀!狗狗为什么不吃?看着盆里的馍,颜色好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呀?我一时想不起来。飘在上面的一块带着点酸菜叶末,让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和平换给我的吗?怎么都跑到狗盆里去了?就连爱吃馍的狗狗都不瞧一眼。不说话的妈妈,看见我瞅着狗盆,开始说话了,告诉我,那些馍全是你书包里掏出来的,连狗都不吃。此时,我有种上当的感觉,仿佛对妈妈说的鬼有了理解。

      我和他换馍,图了个什么?新鲜,好奇?最后换了一堆干馍,连黑狗都不吃。原来我的替换,换来的是这样一种结果。妈妈把最白的馍,留给了我,我却把他换给了别人。换来就吃了吧!可我却没有吃,直到它边干变硬,被妈妈发现倒在了狗盆。

        大黑狗看我,我在看它,它依然摇尾巴。我知道它饿了,其实我也饿了,妈妈没留饭,只留给我一个馍,我越看越饿。看着妈妈留的馍,这个馍很特别,是妈妈今早刚蒸出锅的。再瞟一眼狗盆里飘着的馍,格外的刺眼。和平的黑馍是为了充饥,我的白馍也是为了不饿。可我们却把他换成了好奇,以至于成了浪费。我知道我错了。此时,我看清了,妈妈蒸馍的特别,原来她开的花特别的大。

        妈妈蒸的馍会开花儿,妈妈说的话也会开花。她说,人总要学着长大。一周一餐,当思来之不易。大字不识一个的妈妈说出这些的话,我惊呆了。妈妈蒸馍是为了大家爱吃,我换馍是为了好奇。是的,我要长大。今天的馍一定是妈妈故意的安排。我的骨气呀!通通都被融化,大口大口吃着开花的馍,越嚼越香,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馍。

      妈妈蒸的馍会开花,我懂了妈妈的话,妈妈其实也是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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