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31赘婿

二OO一年腊月十七,深夜,西北风像发怒的狮子,把路旁的大树刮得东摇西摆,发出“呜呜”的响声。

永祥修配站的两扇大铁门,用长长的铁链锁着,“咣当咣当”直响。夜幕中不时发出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噼里啪啦”,不知谁家的玻璃掉了下来,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刘永祥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已去了三趟厕所,躺在床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心悸。

“永祥,你怎么啦?脸咋这样白?”妻子白荷望着刘永祥的脸,惊慌失措地问。

“帮我揉揉,我有点喘不过气。”刘永祥的右手压在心口处,不停地击打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去喊志平吧,让他来给你看看。”白荷觉得脸上的肉在不停地抽搐着,抽得眼睛都有点发疼。她揉着刘永祥的胸口,想去喊村医。

“深更半夜,刮这样大的风,打搅人家太不好,等天亮了再喊吧。”刘永祥坐起来靠着床头。他眉头紧蹙,觉得整个心脏都要碎了,额头布满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你到底怎么了?”白荷靠床头坐着,让刘永祥靠着自己,左手不停地给他揉着胸口。

“疼,好疼啊!”刘永祥用手死死地抓扯着胸口的肌肉,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嘴唇变得乌青。

“你别吓我,永祥,你别吓我。”白荷抱着刘永祥“呜呜”哭起来。

“喊,喊医生。”刘永祥用尽力气在喊,可那声音却小得可怜,或者就没有喊出声来。

“救人啊,快救人啊!”白荷踉踉跄跄地冲出去,朝对面的饭店喊着,“运喜,运喜,永祥有病了,快喊医生,快呀!”

王运喜夫妇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披着衣服跑了出来,被怒吼的狂风刮得站不稳脚。

“运喜,快,快去救救永祥!”白荷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王运喜慌忙拨打了120,运喜媳妇扶着白荷往屋里回。

刘永祥吐了一床,蜷缩着身子,头紧紧地抵着床头,手死死地抓在胸口上,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乌紫发黑。

“永祥,醒醒,永祥!”王运喜一个箭步上来,拍着刘永祥大声地喊。

“永祥,你别吓我,我是白荷,我是白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快看看我呀!”白荷嚎啕大哭起来。

刘永祥的眼皮抬了抬,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头一歪,便没了声音。

白荷抱着刘永祥,发疯般地给他揉着胸口,眼泪像倾泻的瀑布,模糊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屋里的一切。

“医生来了,白荷,医生来了。”运喜媳妇高声喊着,像迎接救星一样把医生往屋里引。

医生的手在刘永祥的颈动脉处压了压,又掰开他的眼睛,打开手电筒照了照,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不!不!”白荷追出门去,拉着医生的白大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你了,医生,别走,救救他,他没死,救救他吧!”

王运喜夫妇流着泪,使劲掰开了白荷的手。救护车开走了,白荷衣衫不整,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遮住了整张脸。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抽空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西北风仍在怒吼着,白玉盘一样的月亮划向西边的天空,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吃亏人常在,沾光人死快,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假。这也是老天爷开眼,现世报啊!”李秋菊在厨房一边幸灾乐祸地说着,一边把案板上剁得“哐哐”响。

“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能憋死你?!”刘永辉蹲在院子里的水池旁洗手。他听到妻子的话,猛地站起来,一脚向躺在旁边的猫踹去。那只正在太阳底下眯眼打鼾的黑猫惨叫一声向大门外逃窜,慌不择路竟撞倒了一个小凳子。凳子上的空搪瓷脸盆跌落下来,“咣咣当当”地响了几下,反扣在了地上。

“你发什么神经?我说错了吗?当年她白荷嫁到刘家要了多少彩礼?我李秋菊又要了多少彩礼?那是天差地别啊。分家时你妈又明显的偏心,几乎是把我扫地出门。现在老天爷开眼,我吃了哑巴亏还不能说句话了?再说了,你刘永辉有什么权利对我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我和你是有离婚证的,我和你刘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李秋菊把菜刀狠狠地扔在案板上,一蹦三跳地冲出厨房,指着刘永辉大吼,“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个窝囊废,一辈子吃苦受罪,让别人欺负。你枉披一张男人皮,没给我遮一天风,挡一天雨,只会对我吹胡子瞪眼耍威风。你要有本事,找你老娘要家产讨公平去呀!”

“你?!”刘永辉气得双手打颤,使劲跺了跺脚,对着反扣在地上的洗脸盆又是一脚,摔门而去。那扇铁大门合上又快速地弹开,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李秋菊追出大门口,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跳着脚骂:“刘永辉,你有本事死到外面不要回来!”

西北风仍呼呼地刮着,冬天的太阳,无精打采地挂在南边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枝,划碎了湛蓝的天空。不时有几只乌鸦在树枝上哀鸣几声,十分的悲凉。枯干的树叶被风吹着在地上打转,诉说着自己的迷茫和忧伤。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咋这么狠心,就这样走了呀。你让这孤儿寡母,让我们以后可怎么过啊!老天爷呀,你咋不让我和儿子换一换,让我替他去死啊!”卢老太老泪纵横,旁边亲戚邻居们在七嘴八舌地劝着她。曲曲折折的皱纹爬满她的脸庞,就像隔天的菜叶子,加上满头蓬乱的白发,愈加苍老和憔悴。

“爸爸,爸爸!你醒醒啊,你怎么啦?”女儿文燕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妈妈,我爸爸怎么了?”儿子文博偎依在母亲白荷的怀里,小手不停地擦着白荷脸上飞落的泪珠。

刘永祥的遗体停放在堂屋的正上方,遗体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棉被。灵前的桌子上摆放一个香炉,里面燃着两柱香,飘着一缕青烟。香炉前的白色蜡烛,火苗忽左忽右,忽大忽小,流着烛泪。

桌子的两边各铺了一条凉席,席上放着棉被。东边的席上坐着刘永祥的二姐三姐和哥哥刘永辉,西边靠墙的那条席上坐着刘永祥的大姐四姐和白荷。白荷无力地靠在墙上,搂着儿子文博,望着桌上的长明灯,抹着眼泪。

昨夜那肆虐的狂风活生生地抢走了她的永祥。那风是那样无情,那样残忍,生生地拆散了他们,让他们阴阳两隔。要是风小一些,要是她早点去喊村医志平,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她怎么那么傻呢?她怎么就听从永祥不喊医生,听从永祥要等到天亮呢?

“怨我都怨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样难受,那样痛苦,却没有去救他。让我也死了吧,死了就不会这样痛苦,这样煎熬……”白荷的脑子里全是昨晚的情景,心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她的眼睛红肿得发疼,不吃不睡,不言不语。

根据农村的习俗,刘永祥尚有母亲、兄嫂和妻子,不能放过头七,只停丧三天,便发丧入土为安。

丧礼过后已是腊月二十一。白荷病倒了,发烧说胡话,整整折腾了一星期。那个年,白荷一家过得冷冷清清。

“老板,换个轮胎。”

“老板,我的电打火总是出问题,瞧瞧啥毛病。”

“老板,换一下机油。”

元宵节过后,永祥修配站也正常营业了。与往日不同的是,店里只有崔浩阳一个人在忙活。老板娘白荷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对每一桩上门的生意都显得心不在焉。只有到了饭点,她才会变着花样,做许多好吃的,给家里的婆婆送去,然后等放学的儿女及崔浩阳一起吃饭。

店里原来有两个伙计,一个是崔浩阳,另一个是白荷娘家的亲侄子。年前刘永祥突发身亡,侄子觉得人手少工资低,想开口提出涨工资,又碍于情面,所以在店里勉强帮一个月的忙,便以种种借口辞职,回家自己开了一个修配站单干起来。崔浩阳老家在偏远的山区,从小父母双亡,姊妹多,家境贫寒。他在永祥修配站已经干了整整三年。三年来他尽心尽力,勤勤恳恳地帮衬着百荷一家,不计得失,不讲报酬,浑身上下散发着山里人的质朴和憨厚,也深得白荷夫妇的信任。如今白荷家惨遭变故,侄子又来个釜底抽薪。崔浩阳看着一家孤儿寡母,更觉得自己肩上有了义不容辞的责任。

“吃饭吧,浩阳。”白荷盛好饭菜,喊刚换好轮胎的崔浩阳。

崔浩阳走到水池边打了肥皂,使劲地搓洗着双手。那双手宽大粗糙,沾满了油污。搓洗了半天,也没洗掉嵌进纹理中的油黑。崔浩阳来到餐桌前,白荷的一双儿女又是搬凳子又是递筷子。崔浩阳笑着摸摸文博的头,坐了下来。

“浩阳,你多吃点。现在店里人手少,啥活全凭你一个人干,辛苦你了。从这个月起,每月工资给你涨五百。”白荷往崔浩阳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嫂子,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钱多钱少都无所谓。现在人手少,生意也明显不如从前,俩孩子上学花销大,一切要以孩子为主。”崔浩阳扒拉了两口米饭,又给俩孩子夹了几块肉。

白荷看着崔浩阳那双粗糙宽大的手,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转眼又到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修配站的水管冻住了。崔浩阳拉着水罐,从三四里以外的水保站拉水,连吃带用一天要拉两罐。修配站的活计,本来就累人,外加每天几公里的来回折腾,崔浩阳病了,住进了医院。

“嫂子别怕,有我。”病房里,崔浩阳一把拉住坐在床头的白荷的手,迷迷糊糊地梦呓着。

“浩阳,你醒醒。”白荷抹着眼泪。

崔浩阳眼睛闭得紧紧的,仍昏迷不醒。白荷静静地看着吊瓶中的液体,一滴滴地流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五天后崔浩阳出院了。他回到修配站,一下抱住白荷,久久不愿丢手。

“浩阳,你放手。”白荷又羞又急。

“嫁给我吧,我喜欢你。”崔浩阳把白荷抱得更紧。

“你胡说什么?我比你整整大了十岁,还拖着一双儿女。你从未成过家,这样太委屈你。”百荷使劲掰着崔浩阳的手。

“生活是过给自己看的,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要的是你的人,你的心。”崔浩阳执着地说。

“我做了绝育手术,这样对你太不公平。”白荷开始流泪。

“我知道你比我大几岁,我知道你有两个孩子,我也知道你不能再生养,可我就是爱你。能有机会爱你,我就心存感激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因爱你而爱你所有的一切。”

“可是……”

“没有可是。”崔浩阳用自己厚厚的嘴唇封住了白荷的嘴。白荷挣扎了一下,但在那炽烈的热吻下,不自觉地瘫软在那个宽厚温暖的怀里。

“好,好,浩阳这孩子好,他不嫌咱家的累赘大,能挑起家里的重担,你们母子三人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太凄惶。”卢老太听了白荷的话,满脸喜色,“这事宜早不宜迟,备一桌酒席,喊几个村干部来家坐坐,把话挑明,这件事就算定了。”

村里几个干部来到了白荷家。简单的成亲酒席上,白荷郑重地承诺:“我和浩阳在一起,最大的遗憾和亏欠是不能为他生养一男半女。但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俩孩子从今天起,改口叫浩阳‘爸爸’,以后他的生老病死均由两个孩子照顾。”

“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儿子了。”崔浩阳端着一盅酒,双膝跪地给卢老太敬酒。

“好,好!从今天起,白荷就是我的亲闺女,你就是我的亲儿子。”卢老太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盅酒,一饮而尽,双手扶起崔浩阳,含泪笑了起来。

“爸爸。”

“爸爸。”

白荷的一双儿女齐齐地跪在崔浩阳面前。崔浩阳一把搂过一双儿女,眼睛有点发红。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俩孩子的脸,喃喃的像自言自语,又像是承诺:“有爸爸在,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一点苦。”

白荷止不住泪流满面,和崔浩阳一起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孩子。

院子里那株腊梅怒放着,满院都是浓郁的梅香。

夏日黄昏,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塌下来。雨声哗哗地响着,眼前白茫茫一片。平坦的公路上,水珠溅起朵朵水花。闪电雷鸣,成了大雨的伴奏,路边的花草树木摇摇摆摆,惊慌失措。路上的行人吃力地往前走。雷声震耳欲聋,让人心惊胆颤。

王运喜撑着一把雨伞,在风雨中打车。那把伞几次被狂风吹反过来。王运喜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好不容易在雨中拦到了一辆夏利出租车。

“浩阳,是你?什么时候开起出租了?”王运喜收伞坐进副驾驶室时,惊喜地问。

“真巧,能在这里遇见你。”崔浩阳挂档起步,“我改行已经五年了。前几年皮肤一直过敏,就把修配站转让了。”

“跑出租行,生意好,赚钱多,就是太辛苦。”王运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这么大的雨,你也舍不得休息一下。”

“越是阴雨天生意才越好。说白了跑的挣的就是辛苦钱。”崔浩阳熟练地驾驶着车。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犯得着这么辛苦吗?也不要太苦了自己,该歇就歇,钱啥时能挣完?”王运喜好意地提醒到。

“咱不想让家里人受苦,只有自己多吃苦。”崔浩阳憨憨地笑了两下。

王运喜的嘴叭咂两下没再言语。

雨渐渐小了,夜幕降临,最后一丝阳光湮灭了,霓虹灯、路灯、车灯,都睁开了眼睛,把道路照得亮堂堂的。雨后的天际探出几颗星星的脑袋,闪烁着迷离的光点,像小精灵在上面蹦跳着。

崔浩阳又跑了几单生意,经过市区那家有名的糕点房时,特地买了几样糕点。

白荷家客厅正前方的影视墙上挂着一个60英寸的液晶电视。透明的玻璃电视柜上摆有水果、瓜子和糖。柜的两边各放了一盆吊兰。客厅中央摆放着三张沙发和一张茶几。电视里播放着《丑娘》。白荷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卢老太则靠着沙发一个劲地打盹。

“妈,去屋里睡吧。”崔浩阳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十点多。他走进客厅,轻轻地拍了拍卢老太。

“浩阳回来啦。”卢老太一激灵,睁开眼睛。

“回来啦,你赶紧去睡吧,以后不要等我,该睡就睡。”崔浩阳把糕点递给了卢老太。

“你不回来,我心里不踏实。以后不要再花这闲钱了。我屋里吃的东西都快堆成山了。”

“知道啦,你赶紧睡吧。”崔浩阳满脸含笑地把卢老太搀进了屋。

白荷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了餐桌上。白荷望着崔浩阳鬓角的几根白发,动容地说:“浩阳,这些年苦了你了。”

“哎呀,这凉拌黄瓜好苦,这热炒平菇好苦,这大片肉块好苦……”崔浩阳故意皱着眉,一边吃一边叫“苦”连天。白荷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给我一个家,给我一双儿女,在这个家里,知冷知热,有滋有味,活得有收获,有奔头,我从心里感谢你。”崔浩阳伸手刮了一下白荷的鼻子,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容。

“文燕结婚了,文博研究生毕业,工作也特别好,咱的负担轻了,该享享福了。咱把车卖了,找一点轻松的工作,以后不要再风里雨里操劳了。”白荷捧着崔浩阳的头,把那几根白发,拔了下来。崔浩阳一把搂过白荷,一个热吻深深地印在白荷的额头。

鲁光冶炼有限公司的保安室分里外两间。外室有一台大彩电安放在门角,还有两个沙发,一个饮水机,靠墙摆着。里间有两张单人床,一个茶几,两个小皮墩。两名保安轮流上班,每人上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崔浩阳就在这里上班。

“永祥你去哪了?我咋一直找不到你?”九十多岁的卢老太患了老年痴呆,每天看见崔浩阳下班回来,总会这样喊。

“妈,他是浩阳。”白荷一遍遍纠正。

“浩阳,浩阳是谁?我咋不认识?”卢老太一脸茫然,四下环顾,寻找“浩阳”。

崔浩阳则总是笑呵呵的,给卢老太端饭倒水,侍奉得无微不至。

“妈,你又想永祥了?”卢老太的小女儿刘艳兰骑着电动车来了,刚好听到卢老太在喊刘永祥的名字。

“永祥刚回来。”卢老太龇着几颗稀疏的牙齿,额头上的皱纹紧紧地挤在一起,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整张脸皱巴巴的,像一块老树皮。干枯的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

“妈,你又胡说了!”刘艳兰埋怨着卢老太。

“你是艳珍?”卢老太看着刘艳兰充满疑惑。

“我是艳兰,你怎么连自己的闺女都不认了?”刘艳兰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白荷,你说咱妈怎么变成了这样?”刘艳兰走进厨房,一边帮白荷做饭,一边埋怨。

“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呗。妈受了一辈子的苦,我们应该多尽孝,让她安度晚年。”白荷静静地说。

“可她犯糊涂时,我总忍不住想发火。”刘艳兰实话实说。

“那就多想想咱妈吃过的苦,再想想咱拉扯孩子的艰难,就不会发火了。”

“自从大姐和三姐过世后,村里人都说母亲岁数太大,会折儿女的寿。这几年我心里总是发怵。”

“那都是封建迷信,村里人还不是见姊妹六个走了仨,才开始胡言乱语。不用听他们谣言惑众,乱嚼舌根。”崔浩阳气哼哼地怼了刘艳兰一句。

夜,伸手不见五指。客厅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熟睡中的崔浩阳一个激灵醒来。他披衣下床,打开了客厅的灯。

卢老太正摸摸索索地往外走。

“妈,深更半夜你怎么又往外跑?”崔浩阳走过去搀扶着卢老太。

“你爹在外面喊我。”卢老太煞有介事地说。

崔浩阳“噗嗤”一声笑了:“你呀,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好了好了,咱赶紧回屋睡觉去。”

崔浩阳把卢老太送回屋,安顿躺好。他回到卧室时白荷也醒来了:“老娘痴呆越来越重了,这么多子女竟没有一个贴心的,想想人活一生,真是凄凉。”

“各尽各心,各行各孝。咱首先做到问心无愧,别人的思想和行为咱都干涉不得。”崔浩阳钻进被窝,搂着白荷拍了拍,“别想那么多,赶紧睡吧。”

“有些事不想也不行,儿媳妇再有两个月临产,我走了真放心不下老娘。”

“那不还有我,还有他们吗?”崔浩阳安慰。

“老大十天半月来一趟,还得背着媳妇。大姐三姐走了,只剩下二姐和四姐。她们听外人的闲话,对老娘明显不如从前。”

“再怎么也是他们亲娘,他们总不会让她活活饿死。你就放心吧。”

“唉。”白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关掉了床头灯。

转眼到了儿媳妇临产的日子,白荷做了一大桌菜,喊来刘永辉,刘艳兰,刘艳玲姊妹仨。

“大哥,二姐,四姐,常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娘年龄大了,虽然腿脚灵便,可脑子不够使,身边离不了人。文博媳妇产生,我这一走最少半年才能回来,老娘就让你们费心了。”

“放心吧,白荷。现在吃穿又不缺,不会饿着她的。”刘艳兰姊妹俩忙不迭声地承诺。

“老娘现在脑子不好,夜里最好有人照看,浩阳不在家的时候一定得注意。”

“知道,我们多跑几趟,啥都有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那顿饭吃得很融洽。姊妹们的满口承诺,让白荷那颗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二0一九年腊月二十,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灰黄色的浊云。肆虐的西北风,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严严实实的皮袄,更别说是那暴露在外面的脸皮。

傍晚时分,刘艳玲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踏进了白荷的家。卢老太拿着碗在院子里来回走着。

“妈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冷的天咋不在屋里等?你就不知道冷吗?”刘艳玲看见院子里等饭的卢老太,满肚子的火气。

“饿,我饿呀。”卢老太目光有点呆滞,喃喃地说。

“饿,就知道饿,天天送饭你天天饿。不知道的好像我们多虐待你似的。”刘艳玲一脸的不高兴,搀着卢老太走进了客厅,往卢老太的碗里倒了一碗面条。卢老太挑起面条就往嘴里塞,嘴唇被发热的面条烫了一下,不自觉地吐了出来。面条掉在沙发上,卢老太伸出青筋暴突的手捡起面条又往嘴里塞。

“还能吃吗?还能吃吗?你咋一点都不知道脏呢?!”刘艳玲拿过毛巾,使劲地抓住卢老太的手,狠狠地擦了两下。

“饿,我饿。”卢老太傻傻地吐出几个字。

刘艳玲不耐烦地等母亲吃完饭,把她搀到卧室,帮卢老太脱了衣服,让她钻进被窝,然后一刻也不愿多留,就走了出去。

刘艳玲关上房门又锁上了院门,提着饭盒回去了。那么大的一个院落,只剩下九十六岁的卢老太。

三九严寒,大地冰封,股股寒流汹涌而至。寒风刺骨,像针一样穿透心灵。

深夜,屋里漆黑一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卢老太卧室的门打开了。她在墙壁上来回摸了几次,始终没找到电灯的开关。她弯着腰像瞎子一样,摸着沙发,扶着墙壁向门口走去。

客厅的门被打开了,迎面的寒风让她打了一个寒颤。她忍不住嘟囔起来:“老头子,这么冷的天你喊我干啥?进来,快进来。”卢老太冲着夜色摆了摆手,披在身上的衣服滑落在地上。卢老太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跨前一步去捡地上的衣服,一脚踩空摔倒在院子里。卢老太挣扎了几下没站起来,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粪便拉了一地,抹了一身。

卢老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拖着伤痛的、赤裸的身体向屋里爬去,骨折的身躯举步维艰。卢老太枯菜叶一样的脸上老泪纵横。她喃喃地喊着刘永祥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像一盏耗尽最后一滴油的枯灯,扑闪了几下火苗,便彻底熄灭了。

第二天清晨,崔浩阳下班回来看见卢老太赤身裸体地蜷缩一团,浑身脏垢地趴在地上,一头白发乱蓬蓬的,挨着地面。那双青筋暴凸、像榆树皮一样的手紧紧地抓在地上,向前伸着,似乎不甘心就那样离去。

崔浩阳一个箭步上去,紧紧抓住卢老太的胳膊,想扶她起来。一种冷彻骨髓的冰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探了探卢老太的鼻息,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喊着每个子女。

刘永辉过来看到这样的场景,立即冲刘艳兰、刘艳玲喊:“昨晚是谁值班?谁送的饭?这个责任她一人承担。”

“我承担啥?你身为老大来照看过老娘几次?平时躲得远远的,出事了你会说话会埋怨了?”刘艳玲叉着腰和刘永辉理论。

“都别吵了。”崔浩阳再也忍不住冲着所有人大吼,“这下好了,你们都解脱了,这传出去,真让天下人耻笑。一个生养了六个子女的母亲,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竟然被活活冻死了!她是你们的母亲,我只是个外人,可我这个外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拍着胸脯说,我问心无愧。你们呢?面对生养你们的母亲,面对这个赤身裸体的尸体,你们能心安吗?”

几个子女羞愧难当。他们七手八脚地为卢老太清洗后,把遗体抬进屋,忙乱地料理着一切后事。

卢老太娘家侄来了。他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满头白发,满脸皱褶。他抚着卢老太的遗体失声痛哭,大哭之后,转向刘永辉姊妹三人:“这是我亲姑,却是你们的亲妈。如果我起诉你们,你们一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可是让我这个亲侄子起诉她的亲子女,我不愿意也不忍心。人在做,天在看,是非曲直就交给老天吧,相信上天自会有公断。”

刘家三姊妹灰头土脸地跪在卢老太的灵前,默默地注视着老娘的遗体,听着表兄的斥责,一言不发。卢老太那张挽着黑纱的遗像默然地注视着一切。

十一

“电影屏幕上为什么不写我长子的名字?”刘永辉在卢老太的灵前大喊大叫。

“永辉,谁出钱荧幕上写谁的名字,这是规矩。你没出钱怎么写你的名字?”刘家一长者淡淡地说。

按农村习俗,死者入葬前,晚辈均要出钱演场电影。荧幕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追悼词以示怀念。

李秋菊和刘家撇清了关系,还教唆着自己的子女都没参加卢老太的葬礼。她把持着家里所有钱财,不给刘永辉一分一厘,以致于刘永辉没有对钱播放电影。

“大哥,一场电影一百多块钱,几个人对。你再没钱,借也能借来几十块钱。老娘一辈子受苦,走得还这样凄惨,你连场电影钱都不想掏,还这样说,就不怕外人笑话。”白荷轻轻地说,她是在卢老太去世第二天赶回来的。

“好好,我立马走人,你们不承认我这个儿子,我就不再近灵前。你们有本事,自己把老娘埋到地里。”刘永辉怒目圆睁,摘下孝帽,摔门而去。

一堆子女面面相觑没了主张,觉得没有长子主事,葬礼似乎要停办了,心里充满了懊恼。

崔浩阳站了出来,冲着所有的孝子贤孙说:“老娘屈死停丧在地,即使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该拂袖而去。生前不孝已无人追究,老娘死后还推诿扯皮,良心能安吗?办丧事正需儿子出面时,来个半路撂挑,这是人办的事吗?老大绝对认为离开他这事就没法办了,他想让所有人去请他求他。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如果他能生死两相负,谁都不会替他挽回一生的遗憾和亏欠。我是一个外人,我和在坐的每个人相比是最不相干的外人。可是今天,我在这里撂一句话:这葬礼我来办,这灵幡我来扛。我来刘家整整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无儿无女,无爹无娘。可我却当着爹,做着儿,上孝下亲,对得起天地良心。老娘走得最后一程,没儿来送,我当儿来送。我尽心尽孝当了十八年的儿,这两天的儿,我当得顺理成章,理直气壮。”

白荷早哭成了一个泪人,其他子女也是哭声一片。

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火葬场的车就来了。崔浩阳和几个女儿一起护送着卢老太走完了凡俗的最后一程。刘永辉稳稳地在家里等着其他子女前来求和。他心里盘算着怎样奚落他们几句,解解心头之怒。

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免心里有点发毛,一早上往门口跑了四五趟,惹得李秋菊对着他破口大骂:“你死了娘就像掉了魂,你既然回来,就一耳包打到脑门后,再也不去了。现在你七上八下地跑,当初心疯了?”

刘永辉狠狠地瞪了李秋菊两眼。李秋菊毫不示弱地瞪着刘永辉:“你眼瞪那么大,还能把我吃了?那是你娘,和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刘永辉使劲咽了两口唾沫,没再吱声。

卢老太火葬后的当天下午,按照当地习俗要举行压纸仪式,就是孝子贤孙戴孝,长子扛着灵幡排着长长的队伍,沿着村里的路哭着走一圈,以示悲痛悼念。

刘永辉在家足足等了一天,没见一个人来喊他,就有点坐不住。突然他听到了压纸的唢呐声和哭喊声,这让他大感意外:他这个长子没出面,这样的仪式怎么能举行?除了他谁还有扛灵幡的资格呢?刘永辉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大街走去。他一眼看见崔浩阳扛着灵幡,气不打一处来,像一头疯牛冲了上去:“崔浩阳,你算哪根葱?竟来扛我刘家的灵幡?!”

“赶紧走得远远的,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就要承担怎样的结果,不要再丢人现眼了。”崔浩阳不冷不热地说。

“你姓崔不姓刘,半路来的野种,扛幡辱没我刘家的祖宗!”刘永辉急红了眼,伸手去抢崔浩阳手里的灵幡。

“住手,永辉!不是浩阳抢,是你在让。刘家有你这不孝子,才愧对列祖列宗。”刘家长者勃然大怒。

观看仪式的街坊邻居拉走了刘永辉。火葬后的压纸仪式在崔浩阳的操办下圆满结束。

第二天文博坐飞机赶回来,参加了奶奶的葬礼。

村里西大坡的小树林里多了一座新坟。那坟头上插着的花圈,有一种朴素的纪念。那个异姓人扛着的灵幡,也插在坟头,在风中飘舞,生动地讲诉着感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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