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宛喜欢爬树,但是她不敢,每每看着沟壑纵横的树皮,小宛都能想象到自己的小手放上去是一种怎样的触感。但要把两只脚都蹬上去,可要费足她十二分的力气,还会蹭脏绒粉色的小绣鞋和母亲缝制的锦缎夹袄。
所以她只是站着想,想象爬上去之后的视野会是一种什么样子,想枯黄的叶子什么时候能变绿,想母亲会不会做好夏季的衣裙,想穿了裙子怎么抓树皮踩树枝上去,想爬树。
“嘿,你想什么呢。”
一颗圆圆的脑袋钻进她的眼里。
二
中规中矩,不悲不喜。
小宛见过母亲太多样子,或是静静坐在桌前,或是仰身在藤椅上小憩,身上半盖着条毯子,阳光总是细碎地散落在她周围。一切都如母亲的情绪一样平淡。以至于童年的小宛一直不知道何为欣喜若狂,何为伤心欲绝。直到她第一次见到阿术的母亲。
那是一个如风一般的女人,小宛找不出其他可以形容她的词汇。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她就如风一般刮开了小宛家的大门,夹杂着风雨,也夹杂着怨恨。
“我不要你什么,你什么也给不了我,你只要对这个孩子负责。”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却不凌乱,发梢滴落的水轻砸在她肩上湿透的外套,瞬间不见。
一个小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低着头四处瞄着。
风吹熄了桌上烛台内的蜡烛,月光将女人的影子打在桌上,墙上,小宛父母的脸上。小宛记不清父亲当时的表情,她只记得母亲缓缓把手中筷子上的青菜送进嘴里,轻轻地嚼了一会,起身将烛台重新燃上。牵起小宛的手,回卧房去了。
三
小镇上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栖,这里没有战火的荼毒,没有饥饿的窘迫,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劳动换来应得的成果,和谐而稳定。但是大家似乎忘了,光的另一面一定是灰暗,人的本性从来不会被磨灭,欲望只是被掩盖,而没有消逝。
镇外河边死了个女人。
小宛的父亲第一次回到家里时没有面带微笑,这个即将步入中年的儒雅教师此时失去了他所有的风度,他的头发杂乱的像刚刚被撕扯过,外套口袋附近满是褶皱,他撇下教案,冲进卧房大吼了一通。
小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有点害怕,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她抬起头,阿术在门前探出半个脑袋。
“你给我滚!”
父亲的吼声伴随着门的打开,母亲慢慢地走出来,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小宛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但是她见多了这样的母亲。
母亲走到门边,拿起披肩,轻柔地围上,遮住了脸庞,轻轻说了一句话就跨出了门外。
“你从来没信过我。”
四
“你想爬就爬喽,像我这样。”阿术三下两下就窜上了树,小宛还没看清,阿术已经坐在树枝上向她招手。
“你快下来,会被阿爸骂的。”
“没关系的啊,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逆着光,阿术凌乱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边,他一手抓着树枝,两脚稳稳地踩在树干的凹凸处,笑嘻嘻地将另一只手伸向愣住的小宛。
“快来啊,上面这景儿可好看了。”
这跟小宛在学堂里见到的那些孩子都不一样。
“我……我,还是算了吧。”
“如果你真的想爬树的话,有什么不能的呢。”
她不知道伸出手是对是错,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说:想做就去做吧。
小宛把手伸了出去。
一伸就是八年。
五
“阿术,你觉得我穿这件好看呢,还是这件粉的。”滑软的锦缎包裹住绵软的肌肤,勾勒出少女含韵的身材。
阿术微微笑着,凑上前来,“我觉得哪件都好看,只要是你穿。”
小宛脸蛋微微一红,拿起桌上檀木梳,阿术自然地接过,指尖抚上乌丝。
“阿术,我想离开这个镇子,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阿术的手顿了顿。
“好,去吧。”
“那你呢。”
“我挺好的啊。”
“你不跟我一起么。”小宛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阿术。
阿术还是那样笑着,又挽起一段小宛的秀发,没有回答。
窗外刮起了风,一片枯黄从窗棱边划过,小宛才发现不知不觉又入了秋,远远地看院中那棵树,树干依然满布着沟壑。
“阿术,我们去爬树吧。”
“你穿着裙子怎么爬树。”
“有什么不能的呢。”
阿术愣了愣,笑容消失了片刻,又回过神来。
“好。”
六
小宛在次年的初秋踏上了离家的火车,她只带了为数不多的行李,阿术帮她拎着,一直送到站台前。
“你不和我一起么。”
阿术笑着从小宛的肩上摘下一片枯黄的落叶。
“照顾好自己。”
小宛又看了一眼阿术,她想记住他的笑容,想记住当初他站在树上向她伸手的模样。
“阿术,跟我走吧,我可以原谅你。”
阿术突然不再笑了,他第一次直直地与小宛对视着,眼神有微微的晃动,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布料勾勒出他紧握拳头的轮廓。
“小宛,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小宛垂下了目光,不去看他那强撑微笑的脸庞,接过他手中的行李。那个皮箱是父亲的,父亲自从母亲走后就再也没去学校上过课了。他整日坐在母亲坐过的地方,跟母亲一样平平淡淡,不喜不悲。
“小宛……我。”
“我知道。”
阿术又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的出来。他看着小宛转身,秀发划过她的肩,随即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七
一个人的夜晚总是孤寂而又漫长,黑暗如鬼魅萦绕在心头,小男孩只能蜷缩在破旧不堪的被褥中奢求一点温暖,他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回来,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这时候房门被大力的推开,砸到后面的墙又摇摇晃晃地弹了回来,一个女人摔进屋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向瑟瑟发抖的阿术,阿术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
“阿术啊,……呃…我……我很快就能还上钱了啊,到时候啊……带你……去找你爹。”
“我爹是谁?”
女人瞬间红了眼睛,突然嘶吼起来。
“他是个败类!是个败类!是个懦夫!敢做不敢当!他应该去死!”
空旷的小屋回荡着怨气。
“我的,本来一切都应该是我的……啊。”
女人嚎叫着渐渐开始哭泣,阿术感觉被她抓着的袖角湿润了起来,他没有说什么,心里涨起来的感觉,不知道是对谁的怨恨。
突然“啪”的一声,阿术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母亲的脸。
“滚!滚出去!滚回你爹的身边去,我恨你!我恨你!”
又是一脚,阿术滚落到地上,他稍稍缓过神来,眼泪都不知道流,跑出了屋外。
就像几年后的那一个雨夜,终于被那个女人摆脱了的那个雨夜,阿术也跑出了小宛家的屋外,跑到了河边,他又见到那个女人哭哭啼啼的样子,背对着他看着河面,不知道为了谁哭,不知道哭给谁听。
她不是摆脱了自己了么,她哭什么呢。
阿术还是没想明白。
他跑上前去,使出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那个女人撞进了湍急的河里。
河面晃荡了几下,只变得波光粼粼,上面覆着几片飘零的枯叶。
不知道这么多年用这一下,还不还的清。
八
“吃饭了,叔叔。”
阿术摆放好碗筷,从卧房搀扶出一位两鬓斑白的男人,他的眼神还没有浑浊,却盛满了苍老与疲惫。
阿术走进卧房,脱下外套放在桌上,拿起藤椅上的毯子,又走了出去。
藤椅被带动了,轻轻地摇,窗外的阳光夹杂着树影,刚好盖过旁边桌面的一半,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从外套的口袋里滑出,带着像是被狠狠攥过的痕迹,躺在阳光的分界线。
上面的日期是小宛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