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十一月已经进入雨季,今天一早磅礴的大雨就罩住了整个城市。但只要过了十点,艳阳就会抹去雨水的痕迹,这座城市就又会恢复炎热的常态。
从地铁站距培训学校所在的大厦不到五十米,但她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她进教室时,克鲁斯已在发考卷,她尴尬地道歉。克鲁斯让她赶紧找个空位坐下。
她没忘记今天要考试,但昨晚上还是陪安德鲁在酒吧呆到很晚。如今面对试卷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她觉得雨水不光浸透了衣服,也灌满了脑袋,脑回路如今成了拧成一团的湿毛巾。
她已经在这家英语培训学校读了半年,其他学员都叫她贝丝。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不过在新加坡呆了两年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被这么叫,听到爸妈起的中文名反倒觉得别扭。
刚来的时候,有学员把她当成韩国人。她头一次遇到这种误会,于是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反问:“我长得像韩国人吗?”。那人赶紧说:“不,不。你像整过容的韩国人…...说实话,我的意思是你挺时尚的。”
贝丝的穿着与在国内时没什么不同:印着模特头像的黑色T恤,淡蓝色李维斯牛仔裤,只有鞋子从阿迪达斯换成了彪马。她留着中长发,挑染过,不过已经褪色,眉毛很淡,但她从不描眉,眼睛比典型的韩国人大两号。自那以后她对老外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其实挺土,多数对中国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
她挺喜欢这个培训学校的,大部分原因是克鲁斯很少留作业,而且就算留,也不要求你一定做完。完全不像她上学那会儿,那时忘写作业可是天大的事儿,要打手板,找家长的。她也喜欢这里的学员,准确地说是喜欢其中的大部分。
“贝丝,把你橡皮给我用一下。”娜莎又在叫她了,她不得不放下笔,找出橡皮递给她。再拿起笔时,原本想出的答案已经变得恍惚。
“你太纵容娜莎了!”安德鲁常对她这么说。“如果她总对我说个不停,让我听不清克鲁斯在讲什么,我一定会叫她闭嘴。”
但贝丝只是苦笑,“或许她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比中国人聪明吧。”
那个少部分其实只有娜莎。她和贝丝在一个小组,也因为如此,贝丝常常没法正常听课。娜莎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听课的,如果克鲁斯讲的她已经知道了,她就会拉着贝丝聊八卦,如果贝丝恰巧不懂,她就会替克鲁斯讲给她听,然后大声地问克鲁斯,她说的对吗。
班里安德鲁和她最要好,和名字正好相反,安德鲁是个二十多岁的女生,瑞士人。她从十五岁起就用这个男性化的名字了。用她自己的话讲,名字不该分男女,如果有人搞错了她的性别,那是那个人的问题。从这点来讲,这名字又很像她。安德鲁喜欢到处旅行,才二十多岁就去过很多国家。
贝丝也去过很多地方,上大学时还去过瑞士,她喜欢那个静谧的地方。尽管寒冷,但人心温暖。这让她一遇到安德鲁就和她成了朋友,像是命中注定一样。不过她现在很少旅行,因为她有个女儿,还因为她有太多的放不下。
她心里有一部分很想成为安德鲁,但那部分被锁住了,因为责任,因为爱。她在申请新加坡的永久身份,所以她没了那份自由。而且安德鲁要走了,去另一个国家。
在检查试卷的时候,贝丝发现了一处错误。她记起山姆讲过同样的句型,那个题的答案应该是A。翻找了一会儿后,她才想起橡皮还在娜莎那里,而娜莎已经交卷走了。她只好求助地看向克鲁斯。
考完试以后,几个学员提议去吃饭庆祝,但贝丝没去,她下午还有口语课。
她的口语课老师是山姆,一个在中国教过课的美国人。下午的口语课上,她和另外一个中国人一组,山姆在对话练习时留的题目是:“如果你有了一百万。”
下课以后她低着头走出教室,山姆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知道吗,和我同组的人是个亿万富翁,一百万对她来说只是零花钱。”
而山姆却说:“你们中国人不都很有钱吗?”
这是这里的人对中国人的另一种印象,但这个标签也不属于她。
吃晚饭的时候,她收到安德鲁发给她的短信:“贝,我要登机了。还没离开我就开始想你了,特别想吃你做的布朗尼蛋糕。”
她没有立刻给安德鲁回短信,而是先收拾好碗筷,把女儿赶进屋里做作业,然后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和黄油。
这次她打算做个不一样的布朗尼。她先用低筋面粉了两个饼干小人,一个是牛奶般的白色,另一个的里面添了些可可粉。她用刮刀给小人们刻出头发的纹理,还用蓝莓和黑莓做她们的眼睛。剩下的步骤对她来说已经轻车熟路,她把软黄油、鸡蛋、糖和可可粉搅拌,加热,加入蛋糕粉,放入模具厂静置,最后放入烤箱……等到这个心形的蛋糕出炉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被灯光取代,虽然照进来的光的色彩更加繁复,却显得单薄和飘渺。
她给蛋糕拍了照发给安德鲁,然后端着真实的蛋糕走进女儿的房间。女儿这时已经在看动画片了,抬头看见她进来有些不耐烦。
“想尝尝妈妈新烤的蛋糕吗?巧克力的!”她从疲惫的脸上挤出笑容,热盼地望着女儿。
“妈,我晚饭吃的太饱了,明天再说吧。”说完,女儿的目光就又回到ipad的屏幕上了。
她站了一会,然后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转身轻轻走出房间。
曾经说她像韩国人的那个学员还告诉过她,她身上的某些东西让她不那么中国。那东西像是某种火焰,某种对生活纯粹的爱。含着不带攀比的进取和不带压抑的热情,有种能点燃别人的活力。
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床上的被褥都是从中国带来的,这让她有种熟悉的安全感。就这样,她平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