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性格温和,他回家探亲的时候总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家里也会很热闹,几乎每天傍晚都有村民们来与父亲一起大摆龙门阵,我总是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倾听,我能知道许多未知的新鲜事。
从他们嘴里流淌出来的城市,生活实在是太瑰丽了,就像偶尔在露天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女人有很漂亮的卷毛头发,曲卷得就像树杈上鸟窝里的羽毛一样,她们涂着红红的嘴唇,就像是喝了猪血没擦嘴一样。除了谈女人他们还会讲《薜刚反唐》《杨家将》的故事,每次都是听得我如痴如醉,意犹未尽。我对城市最原始的梦想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梦想有一天能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天天对着连绵起伏的峰峦发呆。
父亲还给我带回来了一本《格林童话》和几本连环画,书中的母亲是温柔的,穿着很漂亮的纱裙子,说话的声音总是细声细气的,她们很耐心的呵护自己的女儿,称她们为“宝贝儿”,我也把自己幻想成童话中的小公主,没事的时候就拿书中的人物与我的母亲相比。
我的母亲绑着两根黑黑的粗辫子,说话的声音也是大声大气的,她每天都像男人一样下地里干活,父亲回到家里后母亲还凶巴巴的不允许他下地。我家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很好,跟那些男人种的一样好。母亲还喂了三头猪,每头都壮得像小牛,有一头“年猪”杀了三百多斤,母亲竟然还在叹气只得到村里的第一名。
偶然中,我发现村里面的女人多少对母亲有些敌意,尤其是在村里的男人夸奖母亲的时候,不管父亲在不在旁边,她们总会找个理由把话匣子扯开。母亲一个人不仅独自做好了地里的活,而且管理家务也有一套,我的奶奶也对更她赞不绝口,母亲的行为对这些女人而言,简直就是一件岂有此理、很没面子的事情。
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村里的女人虽然嘴上抹着特有的体贴和殷情,更多的却是一些幸灾乐祸的快乐。有一位远房大姨甚至直接对母亲的说:“妹啊,你这种像牛一样的日子,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母亲只是笑笑,家里面没有男人,母亲就得承担所有的体力活,对于那些闲话只能忍气吞声地装作不在意。村里的那些女人,体力活有男人承担,她们在母亲面前总会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趾高气扬的姿态。
与母亲的忙碌相比,婶娘的日子就轻闲多了。母亲不喜欢婶娘,经常对我说婶娘好吃懒做,不是一个好女人,让我少去。事实上母亲看人还是很准的。我见过婶娘与人偷情,几年之后她更是趁叔叔外出做木工活的光景,婶娘吃光了家里的粮食,荒着地,带着儿子跟人贩子跑到河南,嫁给了一个跛腿的男人,原本婶娘是打算骗婚的,没料想男人家防得紧,婶娘一直没有跑掉,后来还生了两个女儿,直至十年之后才得以回到娘家。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我没事就喜欢与婶娘呆在一起,婶娘会帮我梳小辫,扎着粉红的蝴蝶结,婶娘的身上还有一种腻腻的像糯米糖的味道,很好闻。不像母亲,除了汗味还是汗味。母亲不会打扮自己,更不会打扮她的女儿。我不会梳头,她就任我胡乱地扎着,我不会洗衣服,她就把我的白衣服和黑衣服胡乱地泡在一起,抡起膀子在水里抖动几下就晾起来,父亲从城里给我带回来的衣服经常让她洗得面目全非。母亲更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父亲给她买的衣服,她放着压箱底。只有到镇上取钱的时候,母亲才拿出崭新的的确良衬衣,裤子上的折痕都隐约可见,穿上之后会露出白白的脖子和手臂,以及丰腴的腰身,然后体体面面的出门。其实不下地的母亲也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是真的有几份姿色,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母亲外出时总会把饭菜准备好,我只要热一热就可以吃了,没有人管我,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带着弟弟玩。我的玩伴不多,要好的只有几个人。我只要与村里同龄的孩子在一起玩就会打架,我是被打的那一个,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母亲从来不会跑到别人家里去找人理论,我觉得委屈,她便说:“别人为什么不来打我,肯定是你惹了人家。”时间一长,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母亲是不会跑到别人家里为我出气的,有的委屈,甚至是侮辱,没有办法向她倾诉,只有自己挑起来。成年之后,更是发现生命中有着太多自己说了不算却又无力改变的存在和事实,酸甜苦辣,世态炎凉,只能揣在心底细酌。
其实母亲还是纵容过我一次的。有一次母亲到镇上取钱,我一个人靠着躺椅玩父亲给我买的手风琴,弹着自编的曲子,很是自娱自乐。村里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其中一个还要伸手抢着玩,我赶紧把琴藏起来,关上门躲着,任凭他们拍门叫嚷。其中一个孩子大声骂我:“你长那白,又不会做事,我妈说你是短命鬼。”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开门就冲上前去,把她揪翻在地,劈头盖脸就一顿痛打,还死咬着她手腕上的肉不松口,直到孩子们的哭闹声惊动了大人来劝架,我还是气势汹汹,不依不挠。母亲深夜回来,那孩子的母亲还在等着,等着告状。而我的母亲破天荒地说我打得好,看着母亲高涨的气焰,她们也就悻悻地走了。
那些年每到雷雨季节我家总是惶恐的,狂风经常会把房顶上的瓦掀起来,我家住的老房子与伯娘的房子共一堵墙,堂屋房顶上有一个洞,雨水就沿着洞流了进来,很快就把老墙的黄土冲成了一条条小沟壑,再漏下去这堵墙就会垮掉,大门也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母亲冒雨跑到大伯家请他帮忙上房堵漏,农村的女人是不能上房顶的,说是晦气。雨太大,大伯不敢上房,要等天晴了才来堵漏,母亲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水淋淋地一个人。雨没有停的迹象,我家的墙却是不能再等了,母亲对我说:“你带弟弟到奶奶房里去,雨停了再出来。”我将弟弟送到奶奶床前,然后锁上门把他们关着,自己悄悄地跟在母亲后面,我想看她究竟要干什么。母亲跑到屋后的高坎上,搭上梯子赤着脚爬到了瓦上,慢慢地向正屋的房顶有漏洞的地方爬去……母亲从屋顶上下来的时候,我小心愈愈地把身子缩在屋檐下的柴垛子后面。她面色苍白,脚一落地就瘫软了,身子颤抖得厉害,她坐在地上抱着大腿缩成一团,嚎啕大哭,风雨声中她的哭声像是在呜咽。我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是那么的胆小和无助,她很专心地哭着,连我偷偷地从她身边溜回家,也不知道。
大雨没有把我家的老房子冲垮,却使我家的地窑进了水,一地窑的土豆全部泡在水里,我还能听见汨汨地,往地窑灌水的声音。我第一次揭开了盖地窑的木板子,跳进地窑用小篮子把土豆从水里捡起起来,递给弟弟倒在地面上摊着,如果泡在水里土豆会烂掉,我们就会饿肚子。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回屋了,她看见我与弟弟捡土豆的情形,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就跟我们一起忙碌起来了,仿佛刚才的虚弱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不爱看父亲带回来的连环画了,也不爱到婶娘家去玩,就远远地跟着母亲,一直让她在我的视线之内,看着看着,也会觉得她顺眼起来了。但是记忆中这种顺眼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往往被淹没在剑拔弩张的场景之中,时不时地,我与母亲还是会干上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