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生命之头每一片绿叶或飘落的响声里,都有闪耀的光芒,感谢我总能看见。感谢我亲爱的父母给我的眼睛,感谢文学给我的词语、句子、神奇的讲述能力。
毕竟不是在自己家,即使小伯伯是看着我长大,我对他有父亲般的感觉,可是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很文雅很小心,我之所以这样,也是和爸爸早被打倒有关系,心里缺乏挺直的力量,我童年的优越和自豪,在1958年的年底已经结束。
这个不识字的老党员奶奶,在家里就像是一个轻悄悄的慈祥的影子。
我很快就睡着了,就像在家里床上的感觉。黑黑的夜晚,我的青春温暖的躺在那里,不想很多的事情,心里没有什么非要涌上的伤痕,立刻就睡着了。年轻是很容易度过夜晚的。
我转弯的时候回头看看,她还站在那里,像个瘦瘦的慈祥的影子。
我哭起来。我问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人老了,会去世,会死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其实也不是现在才想起。可是你明明又的确是现在才想起。十年里,每一个月,奶奶都是很早起床,去买豆浆和大饼油条,然后轻悄悄的喊醒我,看着我吃,然后送我出门。
十年里,那么多的次数在小伯伯的家里吃饭,温暖的睡到第二天。10年,不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真正的奶奶,却有这样温暖的耐心,没让我看见一丝毫的敷衍和冷淡,他们不是你的父母那还是什么?她还不是你真正的奶奶?
奶奶我想你啊!
小伯伯、阿姨,谢谢你们。
我感动地呼吸着。这些事,我都会死死的记着,记着了就成为了暖和的故事。
《学生》
他的性格不一样,心里是诗的涌动和奔跑,神情里却总有怯生,从不大声说话,也不敢一往无前。
很寂寞,很茫然的步行一个小时
只是匆匆而去匆匆而来的每一个夏天
一直被别人记住一点小小的恩情,很多年的被感激,心里会惭愧,也会感激。一点很小的关怀和恩情,是值得感激很多年的。很多个夏天,很多个冬天,不戛然而止。
《快递》
现在都喜欢快递,每天都有快递而来,弄的门铃不断,喜气洋洋,很像成功人士。
签了单,接过快递,我总会说:“你辛苦了,谢谢你!”我说着这样的话时,心里觉得美好,也觉得送快递的人心里会有美好。
我的火终于腾的窜上来,那窜上来的声音也几乎听得见。我飞快地下楼,可是我也立刻就极力地阻扰自己的怒火,不让它窜成歇斯底里。我怒火万丈,可是我对自己说不要吵架,没什么意思。从三楼到一楼的过程,我把自己锤炼了一次。只要歇斯底里,那么人人就都是一个“面貌”!他就像一团烈火是滚着离开的。
觉得温暖,心里涌满了情感和爱的时候,人人也都会是一个“样子”!
《童话》
我经常外出讲童话,希望中国人能相信童话,用童话的心情和温暖影响生活,让中国的前进诗意和从容一些。
我看着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保安都只是看守着大门,维持秩序,不会这样热情的向你打招呼的。所以我不那么习惯他的热情,我看他的那一眼也是马马虎虎的。
一个人的可怜和渺小,真是应该有足够的估计。
我以为我懂童话,可是当一个真正的童话在我面前很质朴和热诚的出现时,我竟然马马虎虎没去看。
《吃饭》
回上海的时候,他从香港买回一辆原装的宝蓝别克车,开着来看我,带我兜风。那是一辆漂亮的车。那时上海的马路上开着的都是神气活现的桑塔纳,所以坐在他的车里,心里会豪华。不过他的脸上是看不出一点豪华的,他是一个脸上没有豪华的人,皮肤很黑,神情就像憨朴农民,所以他又叫黑皮。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面对着一大桌菜,你吃不完,日子也不好过。在那个年代,这时,你会腰挺不起来,头抬不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他是人民二队的一个贫下中农,他有60多岁,高高个子,总带着一顶小绒帽。他永远都是笑嘻嘻的,看着人笑嘻嘻,看着田野笑嘻嘻,看着猪粪和挑不完的稻还是笑嘻嘻。
我根本没有真诚。
我以前说起这件事总是嘻嘻哈哈觉得好玩。可是今天说起,我不会嘻嘻哈哈,心里还有些难受。
《看望》可是没有那张永远忙碌辛劳的脸,那张脸一点都不好看,但全是真心和周到。我每次到乡下玩都是住在舅舅家,每次回上海,她都应有尽有的把家里的土产塞进箩筐,她好像是把心掏出来往里放,让舅舅挑着走二十多里送到码头,没有人称过这满满的箩筐和心,舅舅挑着,背都是弯的。
《浪漫》“文革”的时候也有小提琴、音乐、浪漫。
这是一条海滨的路,一个标标准准的大堤,旁边一条中心河清清澈澈温温和和由西往东流,我也不知道它最终流到哪里去。
我很想靠近了站定了听,但是那飞扬、飘渺却让我不好意思,让我窘困的害羞,在太美的东西面前,我会抬不起头的,于是我就会假装不在乎的离开。
《梁祝》就轻轻荡开了,轻轻地,细细地,绵软无比地在房间里飘来游去。那是下午,西晒的阳光在墙上,我们都在《梁祝》里,后来的多少年,那个下午的阳光都退不去。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听着,沮丧得有点自卑,可是却又满心都是振作!那样的下午,那样的晚上,那样的许多日子,终于阳光灿烂的度过了。
我也成为了浪漫的人。
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儿童文学里了。它成为我手里天天的灯。
《唱歌》张老师爱护地接受了一个小孩心理诗意的盛开,但这不意味了他能登上歌坛。成长是渐渐的事。
我唱得很好,虽然可能不能把你迷倒,但是我肯定把自己迷倒了,最重要的是迷倒自己。
什么都懂的人是无所畏惧的。这么多年的这一伙人,年年聚会,雄鹰展翅,可是却从来不吵架,真的是兄弟姐妹了!好珍贵。
《想着》541弄是个有名的大院,那里面的人家藏着龙躲着虎,小孩之间也不尽情玩耍。
下午做完了功课,我会心血来潮拉起手风琴。这是一个小孩的手风琴,贝司很少。我感觉很好地拉着从二楼走下来,“抒着情”走出铁门,在门口的路上拉,走来走去,我经常下午或者傍晚的时候在这里走着拉,心里是一种幼稚的童年荡漾,从来没有人会从窗口伸出头来说:“吵死了,小孩!”没有人说的,那时候童年荡漾很自由。
一个童年的小朋友,原来也能给你的后来很多的美好。
想着比看见好。
《心里》
我们在这里劳动了很多年,生活了很多年,困惑了很多年,也快乐了很多年,那很多年里我们叫知青。
那时他们天真,热情,傻乎乎的豪迈,他们真努力呀,忧伤也不可以露在脸上,更不可以写在日记里。
那时的我有许多颓丧的理由,可是天性蓬勃,只会往晴朗里走。
我们知青走了,我们的痕迹也被拆掉和清除。
年轻的梦开始,无限的想念开始,轻轻的呼吸开始,那个写日记的女孩子和男生,开始偷偷流泪。杭州湾的夜晚,在那时是一首无人朗诵的,忧郁的、美丽的、看不见希望的,却天天依旧乐观的诗。
所有的故事都是美好人生的一个部分,记住是为了美好。
《活着》
本来就是寒冷天气,听见这样说,我身上和心里越加寒冷。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途中的寒冷记忆。在老家过年的那些天,漫山遍野的大雪几乎成为我白天记忆的唯一图画。到了夜晚,才变换成另一幅图画和暖和,我们一大群的小孩都住在小姑妈的灶间听小姑父讲《三国演义》。小姑父像一个演员,总是到了时间才出场。他披着棉袄,戴着一顶很乡下的绒帽,可是脸上和语气里都是很有文化的。
现在这些英雄,好人坏人,长枪大刀,智谋诡计,大战300回合不分胜负,取从姑父的嘴里出来,我是眼巴巴的崇拜和满足。姑父讲的真好啊!不仅仅在我13岁那年冬天是最好的,也是那之前和之后最好的,我到现在一次也没有进过书场,姑父冬天在屋里的书场是我一生都会想念的书场。
奶奶被窝里的温暖是我另外的故事。
我没有问究竟是怎样的苦。我也知道,有些苦是说不出来的,没能力说透的。
我写下这两个故事,只是因为记忆里有,很深,而且都搁在我的13岁里。
《嘀嗒》
我星期六下午去买票,激动地盼望到第二天早上,有些电影都是看过的,可是看过没看过全部都没关系,我全部都激动的。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是个小孩,不会描述。现在描述的时候,以往都在心里嘀嗒嘀嗒。嘀嗒很好听。
《喝酒》
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真喜欢酒,生活里根本不能缺,缺了会无神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那么渴望酒,却又总是斯斯文文从从容容,轻轻拿起杯子,也轻轻放下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不只是喝点葡萄酒、啤酒,而是能够喝烈性酒,虽是烈性却又不面红耳赤,目光散乱,口吐昏语诳言,甚至哇哇大哭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慢慢地喝着,还能慢慢地说着生活,说着苦难,说着世界大事,甚至说着《红楼梦》和《战争与和平》的人。我自以为是的说的这样一些标准,因为我的父亲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喝酒的男人。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就觉得这简直是他很有魅力的品质、气质,一个生命大标志。虽然他很多年遭受艰难,但是有这个标志在生命里,其实美好也已经在耀眼了。
总有一个在一家人家的门口坐着的喝酒的男人。不下雨的傍晚,我去接妹妹,都看见他。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他坐在那儿便是一条街上傍晚的安宁和满足。无论有没有夕阳在天上,他好像自管自地已经是第一颗闪烁的星了。他也是轻轻拿起酒杯,轻轻放下,嚼大头菜的时候,目光里全是含蓄的香味。
我有些叹息,好像一幅挂了很久的画从墙上卸下,但其实是卸不下的,一个人的记忆也是美术馆,路边一个高大男人简陋挺直的喝酒的样子,小碟子里的大头菜,既然乐趣和诗意都很多,那挂起来也便是一生了。
姨父的身上没有一点农民的神采,说他是教书先生人人会信,可是偏偏地里的活儿又有样样干的优美。
听见三毛去世消息的那天,我走在校园里认识我的人都用哀悼般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我去世了。
《扑通》
我最害怕的事情是有人来抄家。我在家里团团转。我妈妈没有团团转,她是一个从来不会慌慌张张的人,没事的时候脸上平静,遇事的时候脸上仍旧平静。
我站在爷爷的墓前,墓在板栗树林里,那真是一个气势、典雅的墓,看着不可能害怕,也不恐惧死亡,但是想象着躺在这儿听见秋天板栗落下来声音会是怎么有诗意,“扑通”一下。
《走路》
外祖母晕车,夏天,她带我和妹妹去乡下玩,从轮船码头到她的小洲,都是走路。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慢腾腾地跟着走,妹妹也应该是那个年龄就哼哼唧唧地跟着走,我们去乡下玩都开心,可是我们走啊走啊走这么长的路,走不动。“五里”是外祖母的一个数字,她心口就来,哄的我们满怀希望。最后当我们终于不想相信了,果然就到了,接着就看见了舅舅家的房子。
18岁下乡去农场,这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们的同学都不说话。不是难受不说话,不是悲哀不说话,不是沮丧不说话,不是心想未来怎么办不说话,而是心里有些豪情万丈不说话。一到了这里,一下车,一踏上,一看见这浩茫、漫阔,迈开步子往东方前进,心里就流畅、昂扬起来,以为前所未有的耕耘和革命就将开始,自己的每一步都将踏响沉睡。
其实我不是想锻炼身体,我带着耳机,听着很年轻的歌曲,郑源的、李健的,我只是愿意有雄赳赳的感觉,还是很蓬勃,昂首把每一天的内心踏响。走着的时候,我会想起外祖母,想起走到昆山,想起盐碱土地的干乎乎,芦苇荡里的各种鸟儿呼呼啦啦飞起来了,童年和青春都飞起来,未来的很多年就可能会是春天的绿茵茵。
《贺词》
新年又开始,元首们都发表贺词,对着他们的国家,对着世界。这真是一件很酷的事,也很温暖,用气势宏大的爱把一年的责任表达一遍,用一块最巨大的毯子把无数的人轻轻裹入希望。这是谁想出来的一个红彤彤的办法和童话呢?
我希望自己身体不错,生病很吓人。也希望家里一切人都健康,他们健康着,每天窗帘不拉开,太阳也是满屋子。
希望小区里樱桃满树的时候,没有人爬到树上去摘。优雅地站在樱桃树下,樱桃和人就成为油画,住在优雅房子里的人是可以成为油画里的人的。
他们从外地的一个村子来,女人的脸色已经能让人料到开刀的结果,老实的男人无可奈何和颜悦色地陪着妻子等待日子的到来,我临走的时候对他说:“你晚上要睡好,祝你妻子没有大事,恢复健康。”我这么说的时候,真诚也无奈,我偶尔遇到他们,看见苦难,这样真诚地说两句话,几乎是我的全部。
《过年》
她也许是要硬着头皮证明,这就是成长的最能让父母安心的标准。
满满一桌是中国年的标志,是真正的过年气息和欢乐。上面要有冷盆,最后还要有春卷和放了蛋饺、百页包和菠菜的大砂锅,蘸着醋吃春卷,砂锅的热气飘着飘着,所有心满意足的心情都在那热气里,没有旁的心思了。
家乡的那个门牌号,家里的那张熟悉的餐桌,果然是一生的惦记,但是有一个远方的门牌号,渐渐的惦记起自己的小餐桌,这毕竟是很有出息的,是生命的必须实现。
我总是就想哭了。因为我知道你还是在想念家里的过年,想着满满的一桌菜,想着春卷和大砂锅。在热气里没有人看得见我的眼泪,我在心里缓缓地流。
《春天》
我已经坐在了春天里。可是我必须在这春天里去看几个人,在他们的身边坐坐。
我坐在了我外婆的身边。这是在浩浩的长江边上。遍野的菜花金黄地散放着暖和,散发着乡下诗意,让我不需要有伤感。我只想快活地对外婆说:"外婆,你的这儿真好啊!”那暖和来自天上的照耀,诗意也是那么简单地从地上金黄地长出,怒放得意气风发。我的不认识字的外婆,就这么心满意足地蛸在了诗的照耀里。
我坐在了父亲的身边。这是在真正的山里,四处都是巍巍、高高的绵延,绿透的颜色和金黄的天空,照耀在巍巍高高的每一处,每一处都和和气气地辉映,微微的风永远缓缓慢慢。
父亲就是一个缓缓慢慢的人,温暖、和善,总有笑容在脸上和语气里。 那怕落难到底处,说话也不离开软和的书面语,让你看得见学问和教养。
J的墨,
生命的最后能这样停放,养育和生命能在很多年后又这样归拢,清晨几乎能对父母说一声“早上好”,夜里几乎可以听见父母的呼吸,父母还对你说:“睡吧,儿子!”这样的童话不需要再增添想象,已经是可以令人感动得满脸笑容了。
我兴高采烈地忙碌,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一直没有去看她。
病衰、瘦弱,已经很难行走的姑妈靠着我,像一片很轻很轻的叶子。叶子落下的消息我没有立刻收到。
《栽种》
我应该属于喜欢种花的。但是我种花很容易死。原因是我最喜欢浇水,上午浇,下午浇,今天浇,明天继续浇,好像种花的好玩是因为那个浇水,所以花都是被我浇死的。
红的白的开得像天堂。
但是我仍旧喜欢往卖花的地方跑。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煞有介事地兜。兜过来兜过去,然后就又买了花回来,种得满头大汗,盼望怒放。
我看着他的目光。目光真是老老实实,干干净净,语气里全是洋溢,全是嫁接,全是好品种!
《山楂树》,那是我唱得不但迷住自己,也能把别人迷住的歌。
他一会儿就把树种好了。那握锹挖洞的动作真是漂亮,连力气也漂亮!然后他浇透了水。浇水也漂亮。他把一个辛苦、普通的职业做的洋溢而流畅,让人喜欢听,喜欢看。
《佩服》
有技术会修理的人,修自行车的人,他们一声不吭地用两只手弄一下这个,动一动那个,于是问题就解决了,他们动脑子的过程甚至都不露出来,他们脑子好像长在手上,我看着它们,才觉得,我好像没长脑子。
所以无论他们来修水龙头,修电灯,我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殷勤地递这递那,我完全不是要讨好他们,担心他们不好好为我修,而是心里就是佩服,尊敬。一切让我心烦不安的事,一个让我担心是很麻烦的修理,眨眼之间已经云开日出,晴空万里。
我就喜欢看。看着智慧在他们的手上,他们的技术让生活转动和明亮,也看见我自己的佩服,佩服让我有很快乐的心情。
《落叶》
小区的路上总是干干净净,可是清扫工全是老人。地却要从早扫到晚,在一排排别墅间的路上走个不停,下雨下雪,没有一天可以坐在家里养老,不是只扫落叶和垃圾,还要扫遛狗人的狗拉的屎,于是地面就干干净净,走在上面感觉很体面,诗意也补贴给你了。
站在这些清扫者的面前,你觉得他们是没有脾气的人!从来没听见他们骂骂咧咧。他们不骂落叶和狗屎,也不骂劳累和工资。就这样一个人在路上从早走到晚,从这里走到那里,“沙沙沙”地扫着把日子送走。
无数很小很小的人物就这样习惯了哑口无言,习惯了不提要求,甚至习惯了没有资格走到那些管理者的面前,但他们的日子照旧可以过下来,饭也有的吃,每天醒来又是白天。
《样子》
他有40多岁了吧?目光安定,可是神奇里有很多的兴致。这应该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看着一个人很有热望,可是斯斯文文的把一只清炖小白蹄吃的干干净净。尤其是他一丝不苟地夹着一小块蹄膀髈皮蘸酱油放进嘴里,往下一咽,太让人着迷!他没有点别的菜,在那个不大的圆桌上,那餐午饭,他只吃了一碗饭,一只清炖小白蹄,但是他把“妙不可言”留在了对面桌上的两只眼睛里。
一些年前,我正从衡山路这一头往那一头走,猛然就看见两个老人站在路牌前说话。他们一高一矮,都穿着合身的全毛大衣,围着围巾,从头到脚清清爽爽,没一点拖沓和凌乱。他们是走在路上无意相遇的吧,正在交谈,教养很好的声音只有他们彼此可以听清楚。他们的目光真是镇定,又有很多热情的气韵。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们都很老了,可是他们仍旧不拖沓,不凌乱,从头到脚清清爽爽,穿着全毛大衣,围着围巾,眼睛不仅镇定,还那么有气韵,从容呼吸着在路上走,无意相遇了,便轻声交谈,成为马路油画。我那是想,老了原来也可以让人不害怕的,甚至还愿意凝望,有些令人向往。我那时还想,等我老了,我的油画里的颜色不能马虎。
《光荣》
这个文学故事里的地名,湘西人个个都懂得可以当成自己的光荣。
我叹了一口荡漾起伏的长气,里面全是对一个光荣年岁的敬佩,光荣的96岁。
外孙女年轻的手在外婆褶皱坑洼的手上摸啊摸,几平是在滑摸着一个世纪的年轮。能有几这样年轮的手被光滑的年轻覆盖,更有多少年轻有这样抚摸的光荣,听得见褶皱里的流动和坑洼里的声音,一个可以活成坐在竹椅上像纪念碑的人,是可以成为生活的光荣和景仰的,我也多想摸摸她。谁都会愿意抚摸。刚才马音诉我,外婆二二十岁时,外公就去世,两个舅舅也都几岁就离开,这剩下的后代,都跟着外婆在继续走。
我看着外婆,听着她说,她的脸朝着外孙女那一面,看不见的眼睛闪动着,光亮全在她的声音、语句里,她用茶峒话讲着她的事,讲着心里想的,一个九十六岁的讲迷、气调声细,但谁说不是那么好听!
我听了笑起来,可是我眼睛里有很多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外婆身边听外婆说话,我的外婆已经去世20年,但是这个外婆还坐在竹椅上,穿的干干净净。
《台灯》
看着桌上的红台灯,心里涌起不少话来。夜晚的时候,灯光从垂挂着黄穗的罩子里几十年不变的照映开来,整个房间全被收拢到一小团一小片的红里,我也从小在这一块静悄悄的红颜色里有秩序地长大。
活着的生命,活着的呼吸,甚至还长不过一盏台灯。不论是红的灯罩,还是绿的灯罩,但是只要离开的,逝去的里面有过美好和温暖,那么光芒总能留下的。
再过些年,它就成了妈妈留给我的遗产。再过些年,我又把它留下。这非常好啊,所以我还是不要用忧伤的心情来说这些,不留下泪水。我们不需要很多很多的东西,有一点儿宝贵的就有了很多了。
《桌子》
巴黎人、法国人的这个习惯真是给了道路上的人很多温暖和力量,道路上的喘气声都会因此而友好和轻松。
我也总是去佩基诺那儿买奶酪,琳琳琅琅,便宜又好吃,而最漂亮的是她的不年轻的笑容和朗诵般的法国语气。她和悦地看着你,轻巧地拿起你要的奶酪,用纸把它包成礼物般体面,软和地递给你,结接过你付的钱,打单,和你同时说声“谢谢”,这是买奶酪吗?这是在买卖美好。人都喜欢选中一个象征而反复得到美好。
有的时候,冲突是可以结束在某种和缓的语气里的,而不一定非要别人说“对不起”。
《同学》
我在想着前些日子的见面。想着我的那些同学的样子,想着那么多年没见过的同学,怎么一见了就任何陌生也没有,立刻亲亲热热,拉住手,抱住肩。而其实,没见前,心里都是有疑惑的,不知情景会怎样。那个短命的“文化大革命”,真是把中国小孩子,把亿万成年人,搞得昏天黑地,几乎没有一个活得明明白白,没有恨意,没有后悔。
我很想流泪。我是他的同学!他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想着很久以前那些个事情做什么?我们的心里都是蓝晶晶的。
经常温习卑微年月的友谊
上学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认真,多么善良的人。做数学题写等号都有木尺划。老师让我站起来复述课文,我哑口无言,他趴在桌上用口型提醒我,可是我还是哑口无言。这么多年里,我对中学的任何一次想念几乎,都有他的认真和善良。
第二天下午快告别的时候,我看见张闯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着大家,像只大熊。我想他是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干净》这个把什么事都做得像样的山东人,就这样在我们这个比较有钱的小区里,仔细地推着他的体体面面的车,走着,做着应该的事,赏心悦目。那个叫聂鲁达的诗人写出过这样的句子:“如果你付不起房租,就以骄傲的步伐去工作。”可他还有仔细的步伐,干净的步伐。
我就写下这些文字,祝他好!等到他再老些以后,身上也能背个洁净的包,里面装着晚年的安心。那时可以不要再推着车在路上辛劳地走。
《家址》
60号里全是我的天真和轻逸。
这么多年,我常常去541弄和69号徘徊,是因为那儿曾经漂亮,有些高贵;也因为在那儿虽然童年开始有乌云浮动,但是院子没有让我自卑,我都过得非常温暖。我是去感激温暖。
99号的房间是崭新的。我站在五楼窗口看着天高云淡,来中国学习的阿尔巴尼亚人抽着香烟走在宁静的路上,很异国情调。钢厂的党委书记,电厂的技术工人,印尼回来的华侨,在这楼房里很难清高,也不会自惭,友好安稳地过日子,开着门吃饭,关上门睡觉。外婆和妈妈把这个家安排得干干净净,衣食无忧。
我坐在桌前认真写着最初的讲义,在马厩里玩的时候,童年突然乌云临空的时候,躺在农场宿舍的时候,都没有做过站在大学讲台上看着讲义讲文学的梦。有些梦是做不了的,不做没关系,但现在却觉得像梦。
第五个家址是第九宿舍。18平米了。窗外是草地和树林,围墙外是田野、河流,战争年代的碉堡。开往南方的火车,日夜来回,夜里的枕头上是铁轨的微微动静,旅途是别人的,诗意让我听见。
可是后来,家址又变成223号了。这是第八个了,仿法式,它是最大的,也漂亮,绿荫覆盖,阳光铺地,楼上楼下走得很忙的,有人来,可以风度翩翩慢慢从三楼走到二楼再走到一楼“会见”他们,可是无论是坐在一楼看着花园,还是在三楼露台的天空下,那相继岁月缓长生命的一幢幢房子,一个个院子,所有房间和窗口,总是萦绕着在我眼睛的框框里,在心里的中央。它们哪一个不是阳光铺地,哪一幢不是我的绿荫,我必定想念到最后!然后,就恋恋不舍去了最后的“家址”了。
《浓荫》
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不带吃的不带喝的,但是带着马克思和列宁。漫长的知青日子里,我漫长的读着他们的书,我甚至模仿列宁同志讲话的姿势,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翘翘的下巴和胡子,自己觉得自己简直有水平极了,实在是非常帅。
方志敏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那么会打仗,举起红旗一招展,衣服褴褛的人都跟着他的红旗走了。他还有一支钢笔,他的钢笔会写十分飞扬、坚定,可是又软和缠绵的文章。他是一个能把革命文章写成不朽散文的领袖。不要说职业革命家了,就是许多的文学家也写不出那样的壮观,自然,一点没有小气的羞羞答答,一点没有心情的装模作样。
这些劳动的人,贫苦的人,他们不是只配匆匆赶路,让担子把生命压成一把弓的。
八十多年前的方志敏,在中国的红颜色根据地,进行了多浪漫、多灿烂的法国欧文,傅立叶式的实验,任何的空想只要有了建立,那么就是真实和可能的,就能流传和影响。这个曾经红色的小镇,也是如此多情的把方志敏的列宁公园完整的保护了下来,安然坐落。
小小的荷花池也还在,盛开的时候,每一朵里都有对八十多年前的想念。
我喜欢站在真正了不起的人跟前,喜欢站在浓荫下。
《失踪》
人是很容易不见的。
她骑着绿颜色自行车上学,课间休息总是从书包里拿出在大学食堂里买的馒头吃。这个“绿自行车”乒乓球打得极好,耀眼过全区,可是她也不出现。人毕竟都会惦记耀眼。长大以后,头发白了,说起童年身边的耀眼,同学中的优秀就如同是在夸耀自己,不会吝啬,因为他们就是自己童年园子里的黄玫瑰、红玫瑰,他们的香气就是我们自己的香气,说他们的鲜艳,我们也鲜艳了。
他坐在第一排,从前他在课堂上耀眼,都是大大方方、完完整整让所有眼睛看的,大家还看得见老师欣赏的目光,目光里有拥抱。他总是在拥抱的目光里坐下的,真是非常美好,你的心里会望尘莫及,但是不会嫉妒。我不会嫉妒,因为我觉得优秀就是应当被拥抱的。
我们已经都度过了几十年。我也成了一个专门写耀眼故事、遗憾故事给孩子们看的作家,所以我忘不掉我的记忆里的这个耀眼和遗憾,
他曾经对几个要好的同学说,他家住在一个很高级的房子,他们就忍不住偷偷跟在后面,看见他走进了一幢多简困的房子……他也仅仅只是告诉了几个好朋友,他在好朋友面前忘记了小心,忘记了真实,把飘渺当成真实,泄露了幼稚,泄露了人性砂眼、人性洞眼,即使就算是一个小窟窿吧,这好坏吗?有多坏呢?这不是很多人都有的吗?只不过很多人都收拾的好一些,抖露得含蓄一些。
我们都已经很成熟,很成熟的人是可以把原因都不当原因的。
《明亮》路上总是还会有“蹲着”的人,白天和黑夜,困苦和艰辛。这时我深深同情的却是自己,心里的灰黑却比以前多得很,我不用问都看得见她的心里比我明亮得多,他们平平静静过着穷日子,可是呼吸平静、干净。我心里是有敬意的,觉得这样的劳动很好看,看得见生命最简单质朴的样子,看得见平淡和随和。我越来越不简单和平淡,却越来越喜欢平淡和简单。
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心里虽然沉重却又明亮,甚至还有一点喜悦,因为他们可以照亮我的心思,他们虽然蹲着,但是他们是有光芒的,他们也许是更好的路灯,我们走在他们的下面,影子不容易歪掉。
《从前》
有的人,如果你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见过,有过细致察看,真切往来,那么察看到的几乎就是他的后来,后来的往来涌满的也是从前味道。他如果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是稳健的、细致的、一丝不苟、没有任何花里胡哨,那么他几乎一生也就可以这样实在、可靠,虽然热情得不奔放,但是那温暖却一定能令你呼吸得舒松、湿热。
我们那时的确是幼稚相,连呼呼啦啦走路的样子都幼稚。但其实他们成熟什么,他们二十岁,我们十七岁,那都是一副浅薄相的年纪,读了一 些年的浅浅的书……
应该没有人会认为他老奸巨滑,因为他的笑容,他的从容,他的神情、语句乃至整个内心温和地铺展开,像一条软软、绒绒的棉毛毯子,让你清清爽爽看见了上面的编织,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大度、干净,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没有暗藏利器以及一块可能扔向你的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