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
那是个夏天的周五,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约晚上8点钟左右,天一直在下雨,雨点从黝黑的天空中落下来,落到地面便被人间的烟火染上了色,有些像鲜血一般嫣红,有些像春梦一般紫绿。
铅灰色的公交调度岗亭内亮着灯火,在天幕下,白色的光晕像是有序摊在黑色版型上的沙画,远远的望去仿佛凝成一片,走进了看却又似正随风浮游。
——去青龙桥,请问您坐几路车?
一个很童稚的嗓音在漫无边际的沉默中突兀响起,把艾沫从蒙昧边缘唤醒。
她站起来,努力抬头向窗外看出去。
最远处被高楼遮断,雨雾宛若莎帐笼罩全城,万家的灯火消瘦如昨,在这个雨夜里都尽量收紧身影,企图躲进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再远处是萧瑟的常春路,此刻已过了交通高峰期,不多的车辆和三两个行人互不干扰,在各自的红绿灯下仓皇逃离。
不远的地方是蓝城站公交调度场乘客通勤候车台。蓝城站点靠近城南市郊,主要负责黄州市城区和周边乡镇的车辆调度,属于三级调度场,平时并不受重视。站台年久失修,顶棚和候车座椅早已被岁月磨损的辨不清颜色,此时更像一位失独老人,呆滞的搁浅在时间河流的中央守望。
目光收回到近前,一个男孩儿站在窗台底下,正踮脚仰头努力看着艾沫,圆圆的脑袋瓜拨浪鼓似的不住晃动。
也许因为紧张,小男孩瞪大了眼睛,显得眼珠子有点大,眼神有些不安。背后的书包是用老旧帆布缝制的,此时正使劲往后拽住身体,迫使他不得不伸出手试图攀住窗台的边沿以保持平衡。
左臂上的白花以先声夺人之势迅速吸引了艾沫目光的焦点,白布剪裁的花瓣随着身体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摇晃不定,在这个夜晚白的令人心悸。
——小朋友,就前面有个候车台,你等211路就可以了呢。
她说,同时挤出最温柔的微笑,生怕哪个地方唐突惊吓了眼前夏日里的精灵。
艾沫换岗到蓝城调度场刚满3个月,负责夜班城乡公交调度,全市近百条公交线就像她掌心的纹路一般,抬头低头了如指掌。
小男孩鞠躬道谢,然后朝远处的候车台跑去。在前面,黑色的城市正张开嘴,露出森森的獠牙,随时能够吞没他小小的身子骨。
——喂,时间还早着,你可以进屋来等的。
有一种情绪从心底升腾,带着暖流从心房冲上大脑皮层。隔着窗户,艾沫喊住了在夜色中奔跑的小精灵。
小男孩很守规矩,他坐到艾沫身边,低眉顺眼,安静的几乎能让世界遗忘。
以后的每个周五,艾沫的值班室里就多了一位编外值班员。小虞是很乖的孩子,而且很懂一些人事,他会带上自己准备的小礼物,送给艾沫和值班室里的其他人,有时候是一盒糯米软糕,有时候是橡皮泥捏成的皮卡丘玩偶,有时候是细心编缀的花环。
在他们相处的那两三刻钟时间,一大一小两人一起看过路经城市的阴晴风雨,一起数过来往无定的大铁皮盒子公交车,一起说道他们互不交集的两个世界。
进入十月,过完国庆之后,天气开始转凉。小虞已经连续3个星期没来,并且杳无音信。艾沫很不适应,总觉得丢失了什么,心头膈应的慌。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五,像夏天里的那个周五一样,也下着雨,只是雨滴打到脸上已经使人生出冰冷的感触。小虞还是没有出现,这几天艾沫总有恍惚的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只在梦里见过这个孩子。
周六天气好转,艾沫找到紫沙路小学——这是小虞就读的学校。当天正值休沐,校门口落叶如殇,凌乱堆积成暗褐色的劣质毡毯,人踩上去几乎能湮没脚踝。
学校大门紧闭,保安室一位大叔探明艾沫的来意之后,把她放进来。
——一<2>班的小虞啊,我们都有印象的,哦,他家住在最偏的乡下。
保安大叔似乎在喃喃自语。
——您说的对,我打听的就是他呢,劳烦您,他是不是转校了?
艾沫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虽然潜意识里也不希望这是真的。
——不是这样的。……他两个月前退学了,……也不晓得现在哪个学校哦。(保安大叔)
——叔,您是怎么知道的?(艾沫)
——事情闹那么大,学校里哪个不晓得。(保安大叔)
他抿一口茶水,站起来走到保安室门口,接着又走回去,像一只在秋天里自顾踱步的渡鸦。
——很有一段时间前呶,他娘送来上学,夜晚归家的路上,公交车子被大货车撞断了,就走了,可怜的娃娃……(保安大叔)
——他老子跑长途,家里事从来都顾不上,出车归家才晓得女人没了,整个人都不好了……(保安大叔)
——上个月装一车子水泥,又是夜晚的时候,鬼晓得怎么就跑上天阳江大桥,连人带货冲下去,到现在都没得找到影子。(保安大叔)
……
夜归人
七月份里,211路公交车夜班第五趟车开到落月庄站发生过一次车祸。警方勘验现场之后认定对方全责,公交集团内部调查也没发现疑点,工会组织为遇难的司机开了追悼会后就归档封存,事件再也没人提起。
详细的事故通报是这么写的:
七月初十凌晨1点1刻,211路公交车行驶到距离落月庄站点50米预备进展,司机打左转向灯并向左变道,与一辆下工回途逆向行驶的半挂车卡车迎头撞上,两车司机当场身亡,公交前排座位的一位女乘客也一同遇难。
通报附件的现场照片上,身着灰白色大格子衬衫的中年女子很平静的仰面躺在硬路肩上,头部的血块叠积在一起,像手术后被医生取出的紫红色肿瘤。
之前,七月初九是艾沫换岗后的第三个晚班,那一天夜色很深很深,接近0点,一位女乘客径自敲开值班岗亭的门。
——请问姑娘,到青龙桥搭几路车?
来人问。
她疲惫、落寞,刘海被汗水浸的湿透压在前额上,巴巴看着艾沫,有点焦急,却仍强迫自己表现出该有的礼貌,和那个燥热沉闷的夜晚格格不入。
艾沫能体谅夜归人的心情,她一边宽慰她,一边仔细查看挂在墙边上的夜班车调度牌,牌子锈蚀严重,都分不清是哪个年代的产物了。
——请到前头的候车台,211路马上就到站了,就是到青龙桥的。
——211路到青龙桥的。
艾沫说,接着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边。
——谢谢姑娘你了。
女乘客宽心不少,谢过后匆忙转身走向前去,浓重的夜慢慢吞噬了她,只剩下衬衫的大格子在艾沫的眼帘中荡漾,那一团蒙蒙的灰白,像划过黑暗森林的萤火虫微光,脆弱如火。
271路公交车
时间是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光阴慢慢抹平了艾沫的记忆。当她把小虞的一切都坚实的封冻之后,专属于黄州市的冬天降临了。
气温恰似跳水运动员一样正表演高台跳水,一夜之间便降到冰点以下。天气阴沉沉的,冷风刮面,奇怪的是,人们企望的雪一直只是停留在人们的企望中。
循旧例,冬天里夜间往返城乡的乘客数量会直线下滑,跟这腊月的温度一模一样。公交集团一般都会在冬至日这一天调整夜班车路线,下派的领导巡视完各个调度场之后,汇总出车数据和各车满座率,制定调整措施,然后更换所有调度站的调度牌。
像往年一样,艾沫所在的蓝城站调度室依旧排到最后换牌。
十二月十二日,天遂了人愿,鹅毛大雪从一早就下个不停,没过多久,街面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常春路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徒剩路面中间几条车辙线,被泥水染得乌黑,并排平行一刻不停奔向渺无人烟之地。
接站长通知,今天大家赶早上岗,以期能给集团领导留一个好印象。
艾沫和几个不当值的同事负责清洁扫除,旧的桌椅板凳被擦洗的光亮一新;电脑文具办公用品垒放的整整齐齐,就像要去参加天安门阅兵式似得;报纸杂志和集团内刊叠平了折角神气活现的挂在木质阅读架上。
那块分不清年月的调度牌已经摘下,洗净烘干摆在正对门的最显眼处。
今天,它才是主角。
十点整,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满面春风出现在大家面前,几根头发挺立在寒风中,稀疏却硬朗,很明显抹了发胶;他面色白皙,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剔透无瑕。
领导亲切热情,和每一位同事都恰到好处的寒暄完毕,叫让随性的助手和站长一起将新的调度牌挂上,随后亲自捧起旧牌子看了又看。
——我记得211路不归你们站管的吧?
领导发问了。
——您的记性真好,这是271路,您看,头上那一横被刮擦掉了。
站长赶忙解释。
——就是么,我的记性还没那么差吧,我就记得7月车祸被通报批评的没有你们站嘛。
领导释怀了,他想打圆场把这话题给避过去。
——这也不怪您,都是到青龙桥的,一般人还真分不清。
——211路从人民广场发车,经常春路抄近道走落月庄,271路呢,从秋丽路发车,绕过了落月庄。
紧接着,两个男人开始说一些场面话。
——可是,对不起,我从来没看到过271路啊?
艾沫紧张的差点忘记和上司说话该有的礼貌。
——271路严重亏损,在前年就全线停运了。
站长替领导解释道。
——现在,黄州市根本就没有271路公交车。只是大家都忙,我们又是排名最末的调度站,所以牌子一直没换。
他说。(文/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