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时候,对门搬来新租户,她搬过来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抽烟喝咖啡看《百年孤独》。众所周知,这是一部颇耗精力的书,又绕口又相似的名字让我十分头痛,开门透气散烟味的时候听到如下对话。
准确地说,开门和听到对话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就算不开,两个大嗓门的声带振动也会贯穿门板钻进耳道在颅腔炸裂,爆炸产生的气流会把我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注意力从马尔克斯的白纸铅字上掀翻甩出门外。
我看到和房东对话的那个人的脸。
一张小得过分的脸,说是小不如说是比例失调,我们可以想象乌鸡下在草窝里的一颗鸡蛋,草窝是她的头发,鸡蛋则是她的脑袋,然后可以接着想象五官在这颗鸡蛋上的排列,如同粘在上面的鸡屎一样随意。
至于为什么是乌鸡,我没有见过乌鸡,也不知道乌鸡生的蛋是不是黑色,但她的脸,使我情不自禁地写下比喻。皱纹色斑暗疮毛孔其乐融融欢聚一堂挤占了眼耳鼻舌本就有限的生存空间,致使后者山河破碎流离失所漂若浮萍。即便如此它们仍同心协力试图向房东表达“能不能便宜点”的信息。
房东:“这已经是方圆十里最便宜的租金和最好的环境,你看我们有电扇有空调还有电脑桌。”
乌鸡:“我不要电扇不要空调不要电脑桌是不是能便宜点儿。”
房东:“夏天总会用上的,而且我装都装了你这又是何必。”
乌鸡:“那既然都装了能不能再帮我装个电视机儿。”
房东:“…”
乌鸡:“这些也是我的地方吧。”
她指的是走廊和阳台。
房东:“是公用的,你想用也可以。”
乌鸡:“不收钱吧。”
房东:“…”
乌鸡:“房租怎么收儿?”
房东:“第一次要预交两个月的。”
乌鸡:“先给一百行不行儿。”
房东:“都是五百的押金。”
乌鸡:“没那么些儿。”
房东:“你带了多少?”
乌鸡:“两百儿。”
房东:“那就交两百。”
乌鸡:“都交了我拿什么吃饭儿!”
房东:“…”
我有点听不下去决定出门散步。
乌鸡正翻出整个口袋里的钱点了一张五十五张十块给她,问能不能开张发票。
房东:“我们这里没有发票。”
乌鸡:“收据呢?收据也行儿。”
房东:“我们这里没有收据。”
乌鸡:“签个条子没问题吧儿。”
房东:“…”
乌鸡:“要是你跑了怎么办呢儿?”
房东:“我不跑,房子不好带走。”
我改变主意决定把故事看完以便于了解这个新出场的人物有着怎样的设定。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站在阳台又点了一棵烟。
房东妥协了,用圆珠笔写收条,“兹收到某某人壹佰元”,签名落款,大概这样。乌鸡:“要不要戳个章儿?”
房东:“我们这里没有章。”
乌鸡:“只有签名管事儿不?你再按个手印儿按个手印儿。”
房东:“…”
显然房东的精神已经整个萎靡,跟这人打交道实在是个体力劳动,只好任凭乌鸡枯干的手捏住她的,把大红色的水彩笔涂在拇指按在纸上,失魂落魄走掉了。
我还在那里抽烟,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接近,她逼近我,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她是用两只凤爪走过来的。
“小伙儿,你是这的学生不?”
“啊。”
“你这个房子多少钱儿?”
我告诉她价钱。
“噢!那这人没有骗我儿。”乌鸡往我房间里探头探脑的,“哎!你这个房子好像比我大一点儿。”
“也许吧。”
像这样说着我快步下楼逃离现场。
后来的例行散步中,乌鸡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回响,她的声音很大,语速又快,喜欢在每句话的末尾加上不伦不类的儿化音和“吧、吗、不”这种语气词。
我觉得她对说话有种狂热的痴迷,一有机会就会兴奋地说个不停,嘴里像是含了个枣子,吐出来的句子疾如车轮,想必是对汉语常用的两千个词汇掌握得过于熟练,在反复使用中,它们已经被打磨得圆润如玉,以至于每个字的开头都和上个字的结尾都紧密纠缠难舍难分难以辨认。
女友晚上回来碰见,笑着和她客套几句。
如往常一样我们沐浴更衣赤裎相对欲行敦伦之事,却被敲门声破坏了气氛,像只啄木鸟攀在门框上叩叩叩锲而不舍。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收租的房东这间房门从未被其他人敲响过,这架势又不像会善罢甘休。
把女友往被子里藏,我整理着装起身开门。
乌鸡在门口仰着个头瞪我,虽然不太明显但那应该是瞪吧,从她的语气里能猜出来。
“敲恁半天怎么不开门我说也没见人出去儿!”
“这以后都是邻居怎么这么对人呢?”
“现在学生都受的都是些甚么教育嗐!一点礼貌都不懂儿!”
我说刚在上厕所。
“又没别的什么事就这灯有点问题不按开关它老亮让你们给看看儿。”
我说这是声控灯,估计她没听懂又简单解释下,“你房间对着走廊,只要有点动静灯就会忽地一亮。”
“那一个人住着还怪吓人的哦。”她瑟瑟缩缩往回退又想到什么突然扭头。
“刚才不是个小姑娘吗两人儿还嫩住一起啊?”
我说学校宿舍不够用退钱打发学生自行搭伙上外面找地方住。
“你们学校太不负责嗦…”
我说是啊。
这个敷衍的回答给她某种找到共同话题的错觉,我将自己描述成一个远赴外地求学却被无耻校方侵犯权益榨取住宿费的贫困学生,她于是用拉“还我血汗钱”横幅向黑心工厂主讨债成功的人生经历安慰我。
回到床上,女友说:“真是个怪阿姨。”
我说:“怪是怪了点,阿姨则不一定。”
女友说:“总是有这样的人,我们就算不开门不也很正常嘛。”
我说:“可能是还没习惯城市,想着这里也和老家一样街坊邻居相亲相爱打成一片。”
女友说:“家里人从小教育我一个人在家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来着。”
我说:“你刚才那么热情地和人家打了招呼转头又不给人家开门,她很受伤,大概认为你背叛了她。”
女友说:“哪来这么脆弱的玻璃心,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说:“或许她和我们差不多大。”
女友表示怀疑,甚至有点害怕,对她而言这已不折不扣是个恐怖故事了。
我说:“真的,很有可能,只是和同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生活在你难以想象的落后地方,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互联网,甚至供电供水都不能保障,理所当然同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不一样。”
这句话让女友陷入深深沉默,在沉默中她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蹲在门口做菜,乌鸡闻着香味出来。
“好香啊小伙儿还会弄这些儿。”
我问她要不要来点。
“不要不要这个菜我咋没见过呢?”
我说是从家里带过来的特产。
“哟你哪里人儿?”
我说B省。
“那我们可是半个老乡,我A省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停说起家乡特产,一边把衣服挂在阳台上。那原本是我们的厨房,现在被她挂满了粉红色的文胸和粉紫色的内裤粉黄色的丝光袜粉绿色的旅游鞋,水都没有拧干,滴滴答答击打一楼的雨阳棚,我想起那天晚上敲门的声音。“哎你为什么要蹲在地上做饭啊?”
“我喜欢…”我告辞表示要吃饭了。
“嘶你们这个蛮好的我也有个电饭锅你们锅子每天都放在哪里儿?”
我说随便就放外面。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有点担心儿。”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那个一人用量的电饭锅使用经年,内胆已然黑遍了每个角落,况且就算全新百货商店不过售价三十五元,我以为凡是拥有正常心智的人类都不会在有着监控设备的楼道打这个东西的主意。
不仅是电饭锅,她的东西好像收拾不完似的,几乎每天打开门就能看到她在把某项家具搬进搬出,前天是床昨天是衣柜今天是电脑桌,乐此不疲。今天我开门她撞过来,手里拿着白色的遥控器,我以为她要拆空调,结果只是问我这东西怎么充电。我说不用充电买两节七号电池就行,非要充的话也可以买充电电池。
“嗨太狡猾了嗨!”
过不久,又过来。
“它电池怎么这样呢。”我一看,锂电池,我说你这遥控不对啊,再一看是个收音机,当今社会这东西大概古早到只有爷爷辈的老人才会持有,是那种圆形的接口(早年PC端用来连接鼠标键盘等硬件),我说你得找到配套的充电线才行,她“噢”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晚上隔着墙我听到那边讲电话的声音,听口气那头应该是乌鸡的朋友。
乌鸡在不停地抱怨什么,说再出来待一个月,待不下去就去死之类的话,我知道这又是个背井离乡,出外打拼的故事,但剧情像这样发展下去未免阴森恐怖。索性不听,戴上耳机看场电影。
一觉醒来乌鸡不在了。房子倒还在续租,多日调整的家具还是原样摆放,只是来回晃悠晒衣服的人不见了。对交钱不住人的空房我们已经见怪不怪,话题都持续不到一天,被电影音乐游戏小说冲洗过后很轻易地忘了她。
再次见面是几个月后,乌鸡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回来,染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那头发显然是为电吹风所反复打理,有乘风飞去的架势,像狩猎归来的雄狮,又像秋风翻动的麦浪,超大屏的智能手机插在牛仔裤袋里,节奏强烈,歌声嘹亮,我注意到旅行包上挂着鸟巢和水立方。
她说话,咬字认真,后鼻音清晰:
“诶,您(Nin)好。我去过北京(Jing)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