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菲是在一个同学聚会上确认了那个可怕的消息的。那天的同学会，也就只有五六个人，要不是尽地主之谊的同学非要热情张罗款待，召集来本县城的这么几个人，她可能连其中一半的同学都要忘掉。14年啊，一个人的脑容量本身就有限，她在心里替自己辩护。

和所有的同学聚会类似，他们之间也就无非聊一聊当年的同学、老师和现在的事业、家庭、孩子。郑小菲对那些名字听起来都非常模糊难辨的人提不起兴趣，借着夹菜的机会，把目光附着在不断转动的圆桌上，每次总要慌神那么几十秒。但她自己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但凡有人聊起孩子来，她的表现却异常兴奋，有时候还非要热情地推荐几本不错的儿童绘本给人家，殷勤的有些反常。

话题一个个切换，似乎每个人都行使过一次话题主导权了，唯独她没有。想当年，这拨人里，也只有她是复读过一年的，所以她无论遇到多大规模的聚会，都是尽量低调再低调，生怕大家在致青春的档口想起这茬来。好在之后自己还算勤奋，一路考学、奋斗，终于做到一家母婴网站的主编位置，这次要不是因为班主任老师的女儿考上了北大，广邀了他们这些仍旧有联系的一众学生，她也不会想到在每每路过、注足的县城，还留守着这么几个老同学。

一直不使用话语权，这在一个只有五六个人的场合里，显然不符合她作为主编的角色形象。于是，在喝掉一杯干红之后，霞云浮现的她，以一种探寻的口吻，提了一个问题：那个，你们知道数学老师王之林是不是生病了？问题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要知道，在座的这几位，没有一个做过这个数学老师的学生，除了她。

“王之林不是教化学的吗？”

“你说的是王春之吧？他不在了......”

“哦，对，是王春之。他......死了......？”

"你不知道吗？他得了肌肉萎缩症，5年多了，今年3月份去世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病？”

“听说那时候他先是手腕抬不起来，渐渐的四肢都不能动了，没法子教书，就这样把自己给熬死了。一开始，老婆还照顾，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也就只有自己的老母亲天天守护了。”

“那时候，很多王老师的校友、同学、学生都给他捐了钱，王老师是公认的好老师，没想到这么年轻就不在了，哎。”

七嘴八舌，别看他们一个个没有当过人家的学生，知道的事情一件不比她这个当过学生的少。想想王老师当年带复读班，比其他老师都要认真负责，不说别人，就说她吧，第一次高考数学只有72分，第二次一下子考了117分，整个一年的复读，也就数学这门课挽救了她，背水一战的战绩也是数学这个大将一人的功劳。万分羞惭的郑小菲，悔恨自己不仅没有在老师生病的那几年看望过老师，现在连老师的名字也记差了，一时间竟也无意在酒桌上周旋，便借着有些头晕匆匆离席。

来到自己的座驾，郑小菲启动油门，摇下车窗，打开音响，飘来莫文蔚翻唱的《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

40码的速度，她慢悠悠地沿着县城的主干道周旋，这是一条她曾经骑着脚踏车走过的最熟悉的路了，14年之后，它依然是一副老样子，虽然看得出来翻修过多次，但是道路的颜色、宽度、两边树干的粗细、夜灯的浑浊、灯箱的粗糙全都是一尘未变的。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多出来的车，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流动的、静止的，它们庞大而拥挤着的躯体让这座小县城又小了很多很多。

厌烦了红灯黄灯，郑小菲决定驾车回家，100公里外，体面的省城中的家，儿子在等她，老公在一遍遍催她。上了高速，她把车速提高到100，这是她熟悉而又感到舒服的速度，车里的歌在循环播放，她的思绪也在一遍遍回旋。

是的，郑小菲早就知道王春之老师生病了，推算一下，好像就是5年前，那时候她还没结婚，和男朋友一起在上海打拼。也是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大家一起坐火车回老家过年，哼哧哼哧的火车一路西行，磕着瓜子打着牌的青年们七嘴八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其中有一位校友就说到，哎，你们认识城中的王春之老师吗？他得了霍金那种病！

郑小菲心理咯噔一下，认识啊，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肌肉萎缩，瘫痪了...

这种病治不好吗？

怎么可能治的好！人家霍金那么不差钱不也那样了吗？

那......他会死吗？

这就不知道了，难说，哎！

郑小菲心中久久难以平静，短短的2小时车程，到站了她也不知道，还是男友催促才知道去拿行李箱。一路辗转再搭汽车，跟男友道别，各自再换私人面包车各回各家，郑小菲起初还为老师感到沉重的那颗心，渐渐被一路的风景、奔波所稀释。

五年就这样过去，郑小菲再次拨动记忆时针。

王老师是今年3月份去世的，而就是在今年的2月份，过年那会，她还跟几个小伙伴去学校致了一回青春。那是他们高中几个闺蜜发起的小活动，人不多，流程也不多，大家就是去学校里转转，去操场走走，一起合个照，把朋友圈刷个屏，仅此而已。确实，因为各方面原因，学校招生资源逐年锐减，曾经90%的老师都已经不在这所学校了。当年风华的学校，一届能有300多的生源，如今据说还不足50，或许明年再来，这里的教学楼都不在了。因为目的单纯而朴实，她们没有任何人提议去老师家登门拜访。而她，已然彻底忘记王老师生病瘫痪之事。

郑小菲已泪流满面。

莫文蔚的歌喉真的很独特，清澈、自由、通透，一遍遍的循环，终于把郑小菲的泪腺疏通。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索性就将车停靠在应急车道上，打着双闪，尽情忘我地哭。记忆中，那个走起路来铿锵有力的老师，总是对每一个学生面带微笑。第一任数学老师风传有一些作风问题，在她们应届结束那年就被调走了，郑小菲很感谢命运的安排，让她认识这样一位亲和的数学老师，这样，就不用担心遇到不会的问题不敢去问了，女同学们都是这样想的。所以，那个时期，女生的数学成绩出奇地比男生好。郑小菲如今近视500多度，算下来还是王老师的“功劳”，因为那时候王老师的板书特别的小，又总是很节省地写上满满一黑板，就算坐在第一排，看起来也比较吃力。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郑小菲果断决定去配上一副眼镜，从此后，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哦，快了，快了，就要回来了。

注意安全！

好。

擦掉泪痕，关掉音乐，启动油门，再次出发，夜光下，绚动的车流就像一首无声的歌，流淌在岁月的痕迹里。郑小菲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