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文工团的表演节目是《火车向着韶山跑》,然而没有谁见过火车——演员们用胳膊和腿模仿火车行驶,嘴里“呜——呜——”的声音便是汽笛声。
这是电影《站台》开头的情景。演出结束后,漆黑一片的班车上再次响起了年轻人的呜吼,以及被这呜吼感染出的兴奋。
从头至尾,火车都是一个隐喻。刚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社会上充满新鲜与变化,即使在相对闭塞的汾阳县里,年轻人已经开始追寻起流行。他们朗诵奔放热情的诗,穿改制的喇叭裤,谈自由的恋爱,一切新生事物都在彰显未来的美好,仿佛他们年轻人如何憧憬,未来便如何发生。他们顾不上父辈的不理解,即便代沟会形成阻挠,他们仍可以在放着外国电影的影院里大声地笑。年轻人的理想似乎是不可阻挡的了,至于每个人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好像说得清又好像说不清,总之,要比现在好。在对未来的憧憬中,这不可阻挡的理想如此真实,生活的节奏终会随着它走,只有眼前的现实才会显得虚幻。
直到他们第一次听见火车。那巨大的呜吼声终于以震慑人心的力量响彻在某个不远处的地方,人们疯狂地奔跑着,跑向这个神秘的,令人产生原始好奇与兴奋的,谁都没有见过的庞然大物。然而他们只看到了火车的车尾——一个呼啸而过冷峻的背影。人们停下脚步,不再追赶,胸腔里似乎有股往外冲的力量需要呐喊,他们接二连三地呼喊起来,快速移动的黑影越来越小,除此以外,天地之间找不到其他的共鸣。那种兴奋和刺激开始掺杂落寞,一点不被等待的渺小感。火车,好像是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的了。
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一剪刀剪掉了自己的头发;跳《路灯下的小女孩》的两姐妹只能用卡车在路边空地搭台表演,且无人问津;心气骄傲的尹瑞娟最终和崔明亮结了婚,成了一名公务员;而崔明亮,有着充沛活力和热情的崔明亮,终于躺倒在家里的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了。十年的光阴,变化不再带给人新鲜,而是带来疲倦,因为青春,恰恰业已走了。与之有关的理想,憧憬,遥远而虚幻——不过是当时的一股念想,真实的是现实,眼前平缓沉重的现实。
因为电影《站台》,我得以窥见一点历史,那是不应遗忘的变化的八十年代,一群年轻人,一群普通人注解的历史。而历史仿佛总能置换——这个时代飞速变化,年轻人同样追着火车,然后有的不再奔跑。
难道时间要验证的是理想的虚无吗?未果的事便成了虚幻,然而产物不是存在的唯一证明,在这之前的心血和尝试,即使最终没有产物用以纪念,它的发生毋庸置疑,甚至于起初那纯意识的憧憬,一样真实可感。办公室里的尹瑞娟穿着制服,一个人静静地跳起舞来,她不必感到体制的拘束,控诉现实的乏味,只是曾经的理想触发了心底的一丝热情,她便依旧可以自在快乐地舞蹈。我们仍旧憧憬理想,敬畏理想,就像尹瑞娟抱在怀里的儿子同样迷恋烧水时水汽的声音——那像极了火车的汽笛声,那是每一代人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对世界的认知投射了太多经验,从少年到成年,即使是完全客观的事物,人所感知到的也有很大差异,但回过头去看,没有人会否定他童年世界的真实性,即便以现在的眼光看那是幼稚的,它也启发了对世界最初的好奇与热爱。理想是基于一定经验以后的好奇,人应该保有自主的憧憬,起码每一代的年轻人,尽情地去追一追火车,虽然旅途的更迭“疲倦而哀伤”,但只有每一代年轻人的追逐,才带来平凡现实的生机与喜悦。
贾樟柯把他的《站台》献给他的父亲,我想再把它献给所有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