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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前的那个七月,父亲因病在医院里离开了人世。其时,我只有四岁半,并不懂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但他去世前后那几天发生的事,却在我记忆里鲜活,仿如昨日。
“蚱蜢,来,把这个戴上。”父亲蹲下身子,把一个褐色的狗腰子戴在我左手上。
狗腰子就是狗的肾,煮熟、晾干,用一根红线穿上,鄂北农村的风俗,佩戴其避邪纳福。
“父,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嗯,今天你就满四岁了,我们家穷,父没有金镯子、银耳环送你,这个狗腰子是我特意留给你的,它能镇邪纳福。”父亲和我说话时,把脸侧向一边。
“好喜欢啊!”我把左手举得高高的,阳光下,褐色的狗腰子温润如玉。
“狗腰子有一对,另外一个我原本想留着,将来送给姑爷,前天在县医院看病时,那位云大夫对我很照顾,我就把那个狗腰子送给他儿子了,那孩子今年十二岁。”
“父,你是想要云大夫的儿子给你当姑爷吗?”现在想想,当时我并不明白姑爷是什么意思,只是顺着父亲的话说。
“不是,云大夫家是北京的,将来我可舍不得把你嫁那么远,送给他家儿子是感恩,云大夫这次救了你父的命。”或许是站久了,父亲的喘息声很重,他双手抓住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我不解,难道父亲怕热?出这么多汗,可今天不热啊。
“父,抱抱!”我张开手臂要抱抱,因为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但我分明见过村子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小胖、桃英等,他们的父亲就经常抱他们,甚至还让他们骑在脖子上。
那时,我心里是极羡慕的,也总想父亲能抱抱我,但从未如愿,今天是我的生日提这个要求,他不会拒绝吧?小小的我,也是有些心思和心眼的。
“不抱,自己玩。”父亲瞬间变脸,转身,留给我一个绝情的背影。
“父不爱我……要抱抱……”我追着他哭喊,父亲微弓着背,顿住了脚,可就那么一瞬,没有等我追上,他还是迈开步子,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就是不肯回头,不肯抱我一次。
“要抱抱……父……”我撒开脚丫子,朝父亲扑去,终究是在他快上门口的第一级台阶时,追上了他,我从后面双手抱住他的腿,委屈地大哭。
“松手!”父亲没有转过身子,只是语气严厉地呵斥我。
“父,抱抱……”我倔强地不肯松手,使劲摇晃他的腿,以示抗议,泪眼中抬头时,发现父亲的背弯曲得像村口的石拱桥,似乎还在摇晃。
“松手!”父亲提高音量的同时,猛地一迈腿,挣脱了我的桎梏,上了台阶。
“啪!”我摔倒在地上,头磕在青石板的台阶上,疼痛钻心,心里却窃喜,以为这次父亲一定会转身,蹲下,抱我。
可是,我又一次失望了,父亲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进了堂屋,他分明知道我摔倒、受伤,但他给我的不是拥抱,不是安慰,而是冰冷的背影。
委屈、不满已灌满了我整个胸膛,那个上午我哭累了,才自己爬进堂屋,见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紧闭双目,脸上,有一滴泪在缓慢滚落,嘴角,有淡淡的红色液体渗出。
咦?这个狠心的父,为什么也哭了?嘴角那红色的是什么?我懒得多探究,心里对他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可是,当母亲收工回来,责备我不小心摔倒碰伤了额头时,父亲却阻拦了她的唠叨,“是我不小心把蚱蜢绊倒的,你莫要怪她,她哭了半天,你抱抱她吧。”
“你今天是不是……”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后,满脸的担心与焦灼,可是她的后半句话却在父亲犀利的目光中,生生咽了回去。
母亲抱起了我,感受到她怀里的温暖和厚实后,我挑衅地看向父亲,却见他清瘦的脸上,盈满笑意,那笑,温暖、祥和、慈爱。
也许,父亲多少还是有些爱我的,这样想想,心里才好受一些。
这天半夜,我突然被家里的吵闹声惊醒,爬下床,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亮着油灯的堂屋,只见母亲边哭泣,边扶着父亲跨出门槛向院子走去。
院子里,伯父、小父、三爷三人正在把一张大椅子往两根粗壮的木杠子上绑。
“父!”我冲着父亲模糊的背影大喊一声。
父亲的身子抖了抖,却没有回头,“蚱蜢,你快去睡,以后要听妈妈的话,要带好你弟弟,莫在塘边玩水,莫在灶房玩火。”
“父,你到哪里去?”
我准备跟着看个究竟时,母亲转过了身子,“蚱蜢,听你父的话,去睡吧,莫把你弟吵醒了。”
我点头,却不肯走,看着伯父和母亲一起把父亲扶到椅子上半躺着,三爷把一床小被子垫在他背后,小父端起一大碗凉水,喝了一口,又呼地喷在系木头杠子的绳子上,这样吃水的绳子会越来越紧,打的结不会松开。
然后,伯父在前,小父在后抬起父亲,三爷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母亲跟在后面,一行人出了院子,沿着河边的小道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鲜活的父亲,虽然他留给我的依然是清瘦的背影。
三天后,父亲回来时,也是被小父他们抬回来的,但没有抬进家门,而是停放在村庄北面那棵巨大的木梓树下,只是这时的父亲,被一床白布严严实实地盖着,不要说脸,就是连背影我也看不到。
“父,起来抱我!”在亲人们的哭声中,我愤怒地撕扯白布单,却被人拦住拎到一边,我扯着嗓子哭喊,“父,起来,抱抱……”父亲没有应我一声,依旧躺在白布底下纹丝不动。
我恨啊,愤怒燃烧着小小年纪的我。
我扯掉头上戴着的长长的白孝布,扔到地上,用脚踩,又拽下胸口的小白花,用牙齿咬着撕碎,摘下狗腰子摔在地上,抬脚去踩时,鬼使神差般,我收回了脚,捡起狗腰子戴回手上。
在母亲的哭声中,父亲被亲戚和乡亲抬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安葬,我在地上打滚,边哭边喊,“父,回来,抱抱……”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上山时,我没有送他,而是独自留在木梓树下,撕心裂肺般地哭喊,“父,抱抱。”
回答我的,只有送葬队伍中母亲的哭声,还有阵阵松涛。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也没有抱过我,他从我的世界消失了,留给我的,只有那颗狗腰子。
对父亲的怨恨,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青少年时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抱抱我,每次都是给我一个冰山般寒气森森的背影。
这是我心里的结,我从未告诉任何人,也从未停止羡慕小伙伴们有父亲抱抱,那种源自心底的渴望,如烈火般,时时灼烧我的心肺,痛断肝肠。
十年后,我当上乡村代课教师时,心里那股怨气也从未化开(我十四岁开始在邻村小学代课),即使在姐姐出嫁,母亲病逝,我和弟弟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对父亲的恨,依然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燃烧。
一次,我从学校回到村里,经过伯父家门口时,见小父也在那里晒太阳。
伯父泡了一壶茶,兄弟俩正在拉家常,我也凑了过去。
伯父给我倒了一杯,“你狗鼻子就是灵,每次有好茶喝都少不了你。”
我接过杯子,嘻嘻哈哈地牛饮。
“你越长越像你父,额头、眉骨,整个脸型,就像他的翻版。”伯父直直地盯着我,然后是深深的叹息。
“蚱蜢的背影更像,你看她转身的模样,手的摆动幅度,都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小父接过伯父的话。
“我才不像父呢,我恨他!”我觉得体内有一股戾气,瞬间冲破我所能控制的范围,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
“为么事?”伯父和小父同时问。
“在我小时候,他从来就不抱我,不喜欢我,嫌弃我是女孩子!”在父亲的兄弟、我的至亲面前,我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你错了!你父不抱你,是医生嘱咐的,他生前也没有抱过你弟弟。”伯父老泪纵横,“难怪这些年的清明、霜降,你从不肯去给他上坟,这恨,是到骨子里了。”
“你父是肺部有毛病,他一直担心传染给你,所以,他从来就不抱你,不是不爱。”小父轻声说。
刹那间,天崩地裂!
我摘下狗腰子捧在掌心,把额头抵在上面,无声地呜咽,脑海里,满是儿时父亲清冷、决绝的背影。
原来,所有的绝情,都是因为深爱!
心结解开,我买了纸钱、香烛,独自去了父亲坟前。
在纸钱燃烧的火光着,我重重跪下,告诉父亲我以前对他的怨恨,还有现在的释怀。
太阳穿过松林,落在父亲坟前,那白色耀眼的光,极像我四岁生日那天,父亲送我狗腰子时般温暖。
我举起左手,手腕上那个父亲当年送给我的狗腰子依然温润如昨,只是经过岁月的沉淀,表面的包浆,已封存了年少时因失怙而留下的心伤。
谨以此文,遥祭我的父亲,愿父亲在天堂安好!
蚱蜢是我的小名,同龄孩子会走会跑时候,我只会蹦,一蹦一跳的走路,就像蚱蜢。现在回老家,小伙伴们还这样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