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刚到哈尔滨,毫无防备地把一口咸豆腐脑吐了出来。
这他妈怎么是咸的? 我扔掉勺子,胃已经翻腾起来,干呕着把没吃几口的饭菜全倒了。
开学第一天我走出学校食堂的大门,腹中充满了沮丧。这一切都变成了灾难:怎么会有人把肉做成酸甜味,怎么会管西红柿叫柿子,怎么会有这种口感的豆角……
彼时年轻气盛,又身无长物,我就在心里把东北的特色食物统统骂了个遍。我觉得这样的食物就应该千夫所指,就是犯罪。意识形态都可以改,胃不能改!
可不习惯也得习惯。胃不能改,却可以妥协。第一次班级聚会喝醉了,我坐在酒店的走廊里嚎啕大哭,我大喊“我想回家!”、“我想妈妈!”、“我要喝妈妈煨的排骨藕汤!” 我像傻子一样叫着。我明白我的心也许想要背井离乡,可我的舌、我的胃、我的肠,都只想呆在妈妈身边。这并不是一场有趣的冒险。
人可以进行强烈的移情。越是无知,这种移情便越是盲目。人爱上一个灵魂,便要爱上这个灵魂的肢体。人讨厌一种食物,便也要连带着讨厌它背后的风土人情。我想念武汉的小吃,在宽街窄巷里摆放着的,一碗、一笼、一盒、一杯,便也要和东北的食物较个高下;不仅是食物了,还得是文化,还得是经济。这是我自己的战场,我的味蕾就是最公正的裁判。
原来人类最大的偏见,不在脑袋里,却是在胃里。舌尖上的傲慢,径直地从身体穿到灵魂。
女朋友是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在最初两年里,我试着向她勾勒我所来自的“文明”。那里有大片的湖藕,同排骨煨汤、有紫色的菜薹、有刚刚采下的莲蓬,也有货真价实的柿子,就连街边的小吃也有大笔的讲究。我甚至不惜动用洗脑的话术,说服她南边的食物有多么丰盛和精致。
终于在第二年她同我回了一趟老家。妈妈在食堂工作,特意为我们准备了早餐,有热干面、三鲜豆皮、面窝、蛋酒,我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去吃。一整个学期没有吃到这些东西,我拌着热干面,热泪盈眶。我想这应该是一场最盛大的刻奇,人类所有的共情就应当在此时爆发。
可事实上女朋友并不能共情,她也许能够理解我对家乡的思念,但她并不能同我一样热爱那里的食物。直到几年以后,我们一起来到上海,我们都吃不惯这里对甜味的追求,而那一刻我也似乎理解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儿时生活在上海,解放后,也也带着他逃到了湖北。可是对甜食的渴望成了我父亲终生的追求。他吃什么都可以蘸糖,而半个世纪后当我也来到上海,他还念念不忘这里的阳春面。其实阳春面对我来说没什么味道,可我的父亲却坚持让我多尝一尝。他说他小的时候,每天都能吃一碗阳春面。
终于,在渐渐淡忘的记忆中,那些视觉和听觉都可以远去,可食物的味道成了剪不断的纽带。而现在的我,吃泡面的时候也想来上一根哈尔滨红肠,女朋友偶尔也会去找一家武汉热干面馆。
我们居住在上海徐汇的一个老龄化小区里,小区里有很多流浪猫,也有很多老上海人,每天清晨我都会被一阵收音机的声音吵醒,偶尔也会听到某位老爷爷吹萨克斯风,他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可最不能让我释怀的,是隔壁的炊烟。每天下楼拿外卖的时候,我都能听见隔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炒锅里的油炸开了花,“嗞啦”一声,一碟小肉被倒了进去,不久又飘出青椒的味道。我能听见,能闻见,我仿佛还能看见:那是母亲的背影,是某个秋天的厨房里,某个岁月无法惊动的、记忆中的角落。
多年以后,我应该会怀念起这些海飘的岁月。我会想起在江川与高楼之间,那些秋日夜色里的厨房,那些在每个傍晚徐徐笼罩人间的烟火。
我要的,也不过是一碗人间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