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是很卑微的,低到尘埃里,或是固执的开了花,或是被对方扬了沙。
——题记
一九0六年,27岁的她奉父母之命嫁入书香门第的周家。从此,开启了她灰暗而孤寂的一生。
他是削辫的新派青年,她是裹足的旧时女子,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诸多不和谐。
婚礼当天,在她下花轿时,掉落了绣花鞋,露出一双缠过的小脚。她惶恐,认为这是凶兆。
洞房花烛夜,没有良辰美景,有的只是彼此的默然。一沉默,就是一辈子。
婚前,他曾写信给她,让她从放脚开始改变自己,努力提高自己的学识,或许有一天,两人的思想水平能达到同等高度。但多年来的封建礼教的灌输,使得她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读书识字非正业,放脚更是有伤风化。
他在失望之余,于婚后第三天,借口“不能荒废了学业”,再次去了日本。
他走后,她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三年时间里,她安分守己地侍奉着婆婆,勤勤恳恳地打理着周家上下。她是大家闺秀,懂礼仪,守规矩,脾气温顺,为人谨慎,烧得一手好菜,针线活也很好,是一个标准的旧时代的儿媳妇,深得婆婆的喜欢。
三年后,他归国。
因为身负教育、革命的事业,他终日忙碌着。偶尔回家,看望母亲,与她并无夫妻间的交流,她看起来更像是周家的佣人。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的人生依附于丈夫,而她的丈夫是成大事之人,他的命运系于国运。她只是寂静地看着他来去匆匆。
她曾托小弟写信给他: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望纳妾。
妻朱安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
他大怒,斥她不可理喻,无可救药。他不懂她如履薄冰的爱。
一九一九年,他为了事业举家北上赴京,她也随着他离开了江南水乡。多年的等待,她终于得偿所愿与他住到了一起。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在北平八道湾的四年,是她人生中唯一的阳光。无论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渊壑的生命里,总有一次,靠近温暖光明。
然而,因某些见解不同,兄弟二人恩断义绝,他被迫迁居。临行前,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继续留在二弟家,要么回绍兴娘家。
那一次,她哭了。两种选择都是令她极其难堪的。世人都说先生待她好,谁知她吞下多少形销骨立的荆棘?
在婆婆的劝说下,他最终还是带上了她,如同随手捎上一件旧物。
砖塔胡同六十一号,是他们的新居。她的内心涌起了一股兴奋,兴许这样的独处,可以拯救他们的婚姻。在这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两年。
她拼劲全力花足了心思,一点一点细心地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每当有客人来拜访时,她便乐于做女主人该做的事,端茶送水,来去无踪。她想靠默默的付出来感动他。
可是,她不知道,过去的等待没有打动他,如今的陪伴也不可能打动他。
他只是感激她,待她也亦不似原先淡漠,甚至将她的卧室作为书房,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恩赐。
她欢喜地看着一切都向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直到她的出现。
她是他的学生,长得并不漂亮,可是年轻的她,总能令他眉山目水间的情意展延,这是她未曾见过的温暖。她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她从未听闻过的新鲜事物,那是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她只能躲在屋后,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在屋里蔓延,她自卑到了尘埃里。
一九二六年,他们离开北平去往上海。他走时,留下一句:“朱安,好生过。”自此后,她再也未见过他。
在上海期间,他们的儿子海婴出世了,这对她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知道,她输了,彻底地输了。
她凄凉地说:“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气力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绝望而悲怆的言辞,令人潸然泪下。
他说:“她是母亲的太太,不是我太太。这是母亲送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责赡养义务,至于爱情,我并不知。”
她以为,经年的忍负与牺牲或可换来他的一丝柔情,没承想,她的深情却是一桩悲剧,她的爱情亦是一场徒劳。
一九三六年深秋,她收到了一封信:“先生逝于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她最后一次流泪了。
枯等三十年,只要他活着,她就还有个盼,如今,阴阳两隔,他将她唯一的盼头也带走了。从此,青灯黄卷度残生。
后来,日本侵华,不具备谋生能力的她,日子过得极其艰难。许广平接济她,怀着对失败者的同情。在许的眼里,她不过是“旧社会给鲁迅痛苦的遗产”。
物价飞涨之时,许广平的接济也只是杯水车薪,她还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家徒四壁,一日两餐,每日只有汤水似的稀粥,就几块酱萝卜。
走投无路之时,她想起他的藏书,或可以换钱维持生计。他一生,撰文不计其数,却没有只言片语是关于她的,何其悲凉。
然而,她要变卖遗产的消息被整个文化界都知道了。
“我们是鲁迅先生的学生,今日听闻您意欲出售先生藏书,特来关嘱您万万不可,鲁迅遗物无价,须妥善保存。请您三思。”
“您是旧时代的人,没有文化,不懂先生作品的价值。先生是民族英雄,是新时代的先驱和领袖,他的遗物一定要保存”。
她被他们的义正辞严激怒了:“你们只说先生的遗物要保存,我也是鲁迅的遗物,谁来保存我呢?”
沉默的一生,此时发出这句呐喊,听来着实让人痛心。倚栏愁空怅,恨三千丈,何处话凄凉。
他死时,她在北京的宅院里设立灵堂,一身孝服,为他守灵。
她死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在遗嘱中,她说:“灵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生前她无法靠近他,死后她想陪在他身边。
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的。她被葬在北京西直门外的保福寺,仍然陪伴她侍奉了一生的鲁老太太。
顶着鲁迅原配妻子的光环,她守着有名无实的婚姻,在煎熬中度过了冰冷孤独的一生,心似枯井。
“质雅腴润,人淡如菊。”是小叔子周作人对她的评价。然而,六十九年的人生,四十多年的漫长等待,她终在岁月中蹉跎了自己。这只小小的蜗牛,终其一生都在他的影子中寂寞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