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9日
《寒冬夜行人》卡尔维诺
无性别+国外+后现代主义+小说
书评:有些故事读完后是不必在意作者是谁的,可是有些书看完了又会忍不住翻回书皮,把作者的名字念两遍(虽然卡尔维诺本人并不赞同),就好像看完精彩的魔术会想记住魔术师的名字一样。
比起说是一个故事,《寒冬夜行人》更像是一个叙事游戏,一些本以为是文学地基的东西也被卡尔维诺拿起来把玩拼凑。比如人称,一般我们认为第二人称是为了让故事更亲切,实质主角还是第二人称背后的“我”,卡尔维诺则真正用“你”做主角,从一开始贴心地劝慰“你”找到读书的好姿势,到后来把“你”引得越来越远,穿山越岭,读者和主角因为心系同样的谜团而真正融为一体,实在奇观。
然后就是最为迷人的结构。读到一本书的开头,发现装订错误后又从书店拿到另一本印刷不完全的书,找到出版社,又发现了另一本手稿……在一个小说中糅合十个小说的开头,卡尔维诺开创了这种写法的同时封杀了它,任何一个后来者都只能是邯郸学步。
为什么只写开头呢?卡尔维诺有一个时间零观点,即留存一切故事的不确定性。已叙述的故事只是开头的一种可能性,就像一个成人说自己的无奈坎坷,开头则是这个成人刚刚诞生时的无限可能,甚至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扭转命运的时机。因为有无限可能,所以开头是最吸引人的,卡尔维诺则贪婪地包揽了十个风格迥异的开头,把读者耍得团团转。
顺带一提,十个小故事的开头连在一起叫做:“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向着黑魆魆的下边看,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结局如何”,像不像又一个小说开头?
技巧玩弄到这个地步,它的主线竟然还很精彩,而且可以自圆其说,人物鲜明。一个伪造书的译者,为了向一个“在最隐蔽的虚假之中发现了真理,在所谓最真实的话语之中发现了不可饶恕的虚伪”的女读者致意,策划了这一切虚假的谜题。反派很早就已经出现,但主人公再三忽视他,追寻错误的线索,发现同伴其实是谜团的知情者,遇险,又在险情中看破谜题,最终反派被放走,主人公——也就是“你”——重归生活。线性故事里的那辗用得丝毫不比优秀的侦探小说差,却几乎被他的精彩技巧和深刻探讨掩盖了。
最后,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纯文学性小说,它夸张地展现了读书圈的众生,探讨了很多写作与阅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的不确定性即是这个不确定的世界的投影,在死之前,我们手里都只握着一个开头,不是吗?
缺点:支线太多,技巧太繁杂,人物比较夸张且不真实,有很多长篇论述看完之后都快忘了前情,需要一口气看完,但又很难一口气看懂。第一遍看完真的挺难梳理剧情,虽然剧情在这里也不是那么重要……
书摘:
你是个原则上不对任何事情抱任何希望的人。可有些人,比你年轻的,也有比你年长的,希望猎奇,从书本中,从其他人那里,从旅游中,从各种各样的事件中,从未来的一切之中猎奇。你则不然,你知道,如果可以抱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希望避免灾难降临。这是你从你的个人经历、国家大事乃至世界大事中得出的结论。
任何封皮上的话都不能越俎代庖,不能告诉你应该由书本直接告诉你的东西,也不能代替你将从书中汲取的东西(尽管你可能受益匪浅也可能受益不大)。当然,把刚买来的书拿在手里反复看看外表,读书本的内部之前先读读它的外部,也是新书能带给人的一种乐趣。然而一切起初的快感都有个最佳时限,如果想使它变成一种持久的快乐,亦即阅读的快乐,就应掌握好这个时限。
我生活中的每个时刻都是由一些新的事件组成的,而每个新的事件又必然带来新的后果,因此我愈是想回复到最初的“零”位置,反而离开这个位置愈远。
“看书就是迎着那种将要实现但人们对它尚一无所知的东西前进……”
得到我这本日记的人比起我来总要优越得多,因为一种书面语言总可以推出它的词汇与语法,区分开它的句读,或者加以改写或者翻译成另一种语言。而我呢,我要在日常生活中连续发生的各种事物中看出外部世界的意图,摸索前进,因为我知道,任何词汇都不可能把事物给予你的所有的提示全部都变成语言。
“我现在最想看的小说,”柳德米拉解释说,“是那种只管叙事的小说,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并不想强加给你某种世界观,仅仅让你看到故事展开的曲折过程,就像看到一棵树的生长,看到它的枝叶纵横交错……
假若没有我,我写得多么好啊!如果在白色的打字纸与沸腾的语词和奔放的故事之间没有人来写,没有我这个碍手碍脚的人存在,那该有多么好啊!风格、爱好、哲学思想、主观意愿、文化修养、个人经历、心理因素、才能、写作技巧,等等,所有这些能使作品打上我的烙印的成分,我觉得它们简直是个笼子,限制我任意发挥。假若我只是一只手,一只斩断的手,握着一支笔写作……那么,谁支配着这只手呢?一群读者?时代的精神?集体的无意识?不知道谁在支配这只手。我之所以要取消我,并非要这只手成为某种确定的东西的代言人,只是为了让写作属于应该写出的东西,让叙述成为无人叙述的行为。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要表示思想的客观性时,可以使用“思考”这个动词的无人称形式,例如,不说“我思考”、“你思考”,只说“思考”,就像大家说“下雨”而不提谁下雨那样。宇宙也是有思想的,这种观点是我们看问题的依据。
我期望读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这只能在读者认为他们读的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时才会发生。
小说中缓慢的节奏和低沉的语调,是为了引起读者注意那些细腻而具体的感觉;但是小说必须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话只能一句一句地说,感觉只能一个一个地表达,不管谈论的是单一的感觉还是复合的感觉。视觉与听觉的范围却很广泛,可以同时接收多种多样的感觉。把小说表达的各种感觉与读者的接受能力二者加以比较,后者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首先,读者如不仔细认真地阅读便会忽略文字中实际包含的一些信息或意图;其次,文字中总有一些基本东西未被表示出来,甚至可以说,小说中未言明的东西比言明的东西更加丰富,只有让言明的东西发生折射才能想像出那些未言明的东西。
飞行是旅游的对立面:你穿过空气稀薄的空间,消失在真空中;你承认在一定时间之内不置身于任何地方,这段时间也是时间中的空白;然后你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时间与空间与你出发地的时间与空间没有联系。这段时间你干什么?你如何度过世界没有你、你没有世界这段时间?看书。
身体是军服!是武器!是暴力!是对权力的要求!是战争!身体可以像东西一样握在手里,但它是目的,不是手段。身体具有含义,能进行交流!它怒吼、反抗、颠覆!
阅读是个断断续续的、片片段段的行为。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书是一种点状的、粉末状的物质。在洋洋洒洒的文字之中,读者只能注意到最小的片断、词组、譬喻、句法联系。逻辑关系,以及具有丰富涵义的词汇特点。这些东西好比构成作品核心的基本粒子,其他东西都围着它们旋转。或者说它们就像漩涡的底,把水流吸引过来并吞噬下去。书中的真理,亦即书的实质,正是通过这些东西发出人们可以感受得到的闪光。
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