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每当梧桐飘落的时候,总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从此岁月停止了叶脉的蔓延。
潞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时,已经是秋天了。这座南方小城,有着大片大片的法国梧桐。每到十月,梧桐就会飘零了整个街道。潞把手臂搁在车窗上,抬起头来,从枝干交错的罅隙里看着雨水冲刷过的天空,那是她乘车时惯有的姿势,多半是在发呆。雨水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漂浮在这个城市的黄昏里,不经意间总让人有些迷恋,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湿润的水分子一直延伸到肺的深处,感到些许凉意,潞把衣服的拉链向上拉了拉,突然意识到秋天已经很深很深了。
这条路线对于潞来说再熟悉不过,沿途的每一个站台,她都可以倒背如流。连同记忆一起浮现出来的还有寒的背影。
(贰)
想起两个人熟悉起来的日子,是在公交车上,起初两个人是因为乘车的时候总是见到而彼此脸熟,偶尔见到了点一点头,也没有太多的交集。生活如同城市里往返的公交车井然有序,波澜不惊。
潞记得她第一次与寒说话是在深秋的一个早晨,突如其来的雨水让整个城市都失去了焦距,寒站在车站台阶旁,看着从屋顶坠落下来的雨,把刚刚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潞在他后面下车,经过他身旁时,问了一句“要一起走吗?”,寒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好。他个子高,所以自然而然地撑起了伞。一路上的聊天倒是显得轻松,用周围的许多人与事构成的熟悉成了最简单的相识。
在后来的几年里,潞见证过寒赶车时的狼狈,寒也看到过潞在车上的睡眼惺忪,潞对寒早晨坐车时急急忙忙赶作业已经习以为常,而寒也习惯于看着潞傍晚时分坐在公交站台按计算器的场景。
雨下了一天,潞写作业无聊的时候看看窗外,道路上到处都是穿着红红绿绿的雨衣疾驰而过的人群。初秋如同一个孩子,有着细致到叶脉纤维的感情以及丰沛到氤氲雨水的泪腺,稚气任性,一整个季节他都不知道如何告别。
傍晚,她走出教室,看见寒在站在教室门口有些惊异,寒看着她笑了笑说:“要一起走吗,潞?”她这才想起来寒没有带伞。她将伞顺手递了过去。她好奇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你经常在车站写作业,等车无聊的时候就看到啦。”寒说得理所当然。潞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出其他的方式,于是在心里“哦”了一声,其实潞也知道寒的,因为他经常早上的时候在公交里写作业。
后来她才知道寒那一次没有带伞不是偶然,因为他从来没有带伞的习惯,以前他每一次带伞,总会弄丢,他也觉得每次带着都太麻烦,后来就不带了。
他们俩还是经常会遇到,晴天的时候都是巧合,只有下雨的时候,寒会过来等她。寒总是靠着潞班级的后门口读一本诗集,那是他从图书馆借的,他因为喜欢,便借丢失之由买了下来。潞惊异于寒是理科生,却对诗歌有着某种偏爱,他们俩会从迪兰•托马斯聊到曼德尔施塔姆,从聂鲁达的智利聊到洛尔迦的西班牙,从帕斯捷尔纳克的《二月》聊到特朗斯特罗姆《巨大的谜语》。寒说,世界太复杂,唯有诗人的灵魂都是清澈而孤独的,他喜欢这种纯粹,所以甘愿栖息在那些诗句里。
(叁)
潞上一次见到寒的时候还是一年以前的暑假,那一天,台风过境,周围的一切都被台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们俩坐在城市的公交里,共用着一个耳机听歌,是Sophie Zelmani的《Going Home》,她的声音沙哑而迷人,带着北欧空旷的天和飘落的雪。公交像是前行在风雨里的避难所,雨水扑打在窗户上,外面模糊不清,车里寥寥几人。潞不记得那天乘的是哪辆车了,总之是最先到站的那一辆,那一天寒对她说想在离开之前好好看一看这一座小城,于是他们就随意乘上一辆车,开始了毫无目的地闲逛。
离开之前,潞送给了寒一把伞,故作威胁地说,伞丢了你就别回来见我了。寒笑了笑没有回答,反问潞乘哪一辆动车走,潞报出了那班车的序号。寒说,他也是,只是不同的是,潞南下,他北上。他说,那里一到冬天就会大雪纷飞,雨水应该会很少。
每一年到了寒露,南方的叶子才刚刚开始归根,而北方已经开始飘雪了。潞有的时候想起寒,觉得他和自己总是不在同一个季节里。他和他的名字一样,适合着冬天,绵延无尽的雪和纯净无邪的白。
寒露,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比白露更冷,却还没有凝结成霜。年少的心绪或许在某一刻如此,无法脱离露水,却还没有成为霜降。想要走的更远,却还没有抵达。
(肆)
潞在学校那站下了车,车门开的时候,看见了寒,他的头发有些潮湿,衣服上还有些许水印,他依然不习惯打伞,依然喜欢淋着这座城市的微小的雨,只是他的手里安静地垂落着一把伞,像是秋天里一朵不会凋落的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