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一定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动物。
刚开始那条隔壁的烂狗只是守着垃圾箱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容,但他看上去似乎很乖,又看上去无精打采,于是最终我们在垃圾箱前隔着15米对峙,但是就在我以他为圆心走着半径逐渐减小的轨迹时,那狗突然不声不响地向我一阵狂飙。
于是我跑得屁滚尿流,空旷的街道里能听见我尖锐的爪子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
那个平常的下午,这只隔壁的拉布拉多犬撵了我两条街,按平时我自然不会输给如此愚蠢的动物,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腹空腿疲,最终在跑了两条街后他速度略略减慢,我才跳上矮墙,终于喘了口气。
“你下来。”
当然也许在人类的耳朵里,只能听见他汪汪的叫声。
“呸。”
我对他吐了一口口水,开玩笑,我占据如此优势,居然跳下去和他干架,当我是中二病晚期么。
这下他更加急躁,一边在墙下跑来跑去,一边发出愤怒的低吼。我却在墙头悠然地晃着尾巴,我等待着他继续大放厥词,因为这只会使他看上去更加愚蠢。
我越是清闲,他便越是愚蠢。
但事实证明他连愚蠢的机会都失去了,大概只在两分钟后,有两个穿着休闲装的人靠近,看上去应该是夫妻或者情侣。年轻男子趿拉着拖鞋,穿牛仔中裤和合身的T恤,女子穿连衣裙戴着太阳眼镜。
他们把一根细铁链牵在拉布拉多犬的脖子上,狠狠地揍了他一下,然后把他拉远了。
我舔了舔自己的右前爪,然后在脸上擦了两下。于指缝间,看到那条狗在离开的路上还颇有些依依不舍回了两次头。
有固定收入的代价就是付出自由啊,傻瓜。
如我所说,这只住在我隔壁的烂狗,是一只拉布拉多犬,名字呢,叫做阿布,是一只雄性犬。
我是一只雄性黑猫,至于名字。
我理了理头发。
我的名字叫作蒙面塞亚超人。
(二)
阿布的家住在别墅区,而我是一只在别墅区外流浪的野猫。
所以曾几何时,我也并非希望能和突然而来的邻居成为世仇,我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冬天的时候阿丽流浪到这里,我曾经追着她好一阵撒欢,把刨来的美食分享给她。
可惜冬天还未过去,突然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听闻家犬最大的敌人除了主人还有捕狗队,流浪猫的最大敌人除了丧心病狂的家犬还有广州那边的猫肉火锅店,听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有可能是那个冬天,我分享给阿丽的食物太多了吧,导致她更加丰满,可能因为肥胖逃跑不及,当然也可能因为难得的温情使她相信其他生物,所以在那个冬天,可能见她最后一面的就是餐厅里的厨师了。
我不知道应该惋惜还是懊悔,但是在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已把我所能分享的食物都分享给她,尽管那些对名贵的猫儿来说都是垃圾,但我于她,基本上问心无愧了…吧。
问心有愧的是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保护哪怕是提醒她,所以连她离去我都无能为力。
后来没多久,阿布就搬来了。
他搬来的第一天,主人把他的食物放在院子里,那是一截香肠,还有一些米饭。能住近别墅的人家想必都是挺有钱的,我亲眼看到主人家把剩饭剩菜倒进垃圾箱,而做给阿布吃的,都是刚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米饭,有时还会浇一点点酱油。
据说狗不能多吃酱油,容易伤肾,所以,那应该是一只雄性犬……
所以阿布搬来的第一天,我就兴奋的冲上去,想要分享他的美食。
“喂,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饭不分给你’犬。”
“不要这样嘛,你看,我每天都可以在外面逛哦,可以说很多新闻给你听,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医院窗外是堵墙的鸡汤故事吧,来交个朋友吧先。”
“汪。”
“不要这样嘛,人生已如此艰难,你就人为地减少一点贫富差距嘛。”
“汪汪汪汪汪汪……”
“卧槽……”
我撒腿狂奔,两米高的围墙,我只是一个纵跃便攀上了墙头。阿布毕竟是狗,空有长度和跳跃力,爪子却不能抓住墙壁,所以便失去了抓住我的机会。
他生得狗高马大,我如果被他抓到一定粉身碎骨,想到这里我便打了个寒颤。
当然,那天之后,我和他偶尔也会有一些交流,讨论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或者他被拴在远处时,我也会去他家的垃圾箱掏点东西吃。我常常能从他眼里读出,他对我的自由确实有一份艳羡,当然,我想他也看得出我对他享受的人类的温情,有着道不明的情愫。
但是总之,那天院子里小小的摩擦,成为我们双方的一个心结。
这个心结使我们成为远距离的朋友,因为深交就会有风险。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真正的危机靠近我们。
(三)
夏天过去,我发现周围的流浪猫日子好过了很多,有一天我正准备趴在墙头午休,看见阿瘦扭着屁股蛋子走了过来,看起来胖了不少,毛色好像也洗的干净了一点。
“喂,阿胖。”我这样喊阿瘦。
“我是阿瘦。”阿瘦面无表情,一脸的冷艳高贵。
他这么淡定,一定有鬼,我心道,立刻冲进别墅院子里,飞快地从垃圾箱里叼出半截烂香肠,然后爬上墙头,在这个过程里,趴在墙角的阿布只是懒懒地看了我一眼。
“阿瘦,吃香肠。”我丢了下去。
没想到这厮只是瞟了一眼,然后居然就这么扭着屁股蛋子又走远了。
“喂,”我跟了上去,讨好道,“哥们儿今天吃的不错啊,连香肠都看不上了。”
“我已经不是你哥们儿了,”阿瘦看着我,突然又扭过头去,“算了你不会懂的。”
他加速两步,后腿在地面上一蹬,两只前爪搭上墙头,然后屁股一扭一扭地挂了上去,跳到了墙那边。
墙那边是普通人家,我疑惑道,普通人家难道吃的会比富人区更好吗。
回答我的是一声满足的“喵”叫,声音细长婉转,颇有谄媚之意……这难道是阿瘦的叫声吗……我惊出一身冷汗,两步跳上墙头。
那的确是阿瘦的叫声,但眼前的画面远比他细长的叫声有冲击力得多。
只见一个很可爱的女孩,用小碗装了猫粮,放在阿瘦的面前,而阿瘦正惬意地吃着。女孩偶尔会摸一摸阿瘦的头,阿瘦回报给她非常温柔的叫声,就像我在墙外听到的那样。
且不说人类为什么会喂养你……
喂…………你……可……是……一……只……雄……性……喵……
(四)
“他被阉了。”阿布无精打采道。
“什……什么……”我瞠目结舌,跳跃度太高了吧喂。
阿布打了个盹,“你也看到了,富人开始入住小区,除了合适的小区环境以外,最让他们担心的就是会不会有噪音污染,而发情的猫这些……你也经历过春天,应该懂的吧?”
“那也不能阉……了吧……”
“为什么不能?”
我怀疑是空气的撞击使我产生的幻觉,那一刻我眼里的傻狗居然流露出落寞深邃的眼神。
“那你觉得更好的处理方法是什么?残忍地杀掉?”
“那……也……不……能……”
“别傻了,蒙面塞亚超人,”阿布居然叹了口气,“对人类来说,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绝育后的猫不仅不会影响人们的生活,也更可能被人们接受进入家庭,就算不进入家庭,因为流浪猫的数量便于控制,专人喂养也就有了意义,否则人们丢下的猫粮只会使流浪猫无尽地繁殖。”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发现他的眼神里有悲伤的神色,所以我突然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所以你个白痴也一定会被绝育的对吧,”我双眼圆睁,失去了焦点,就在墙头手舞足蹈起来,“哈哈哈哈哈,连流浪的猫都会被抓去绝育,家养的狗怎么会不被抓去绝育,你一定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吧。”
我似乎说中了他的痛点,因为他难得的既没有抗议,也没有发出凶狠的吠叫。那天的阿布静静地坐在墙下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湿润的雾气。
“哈哈哈哈。”我还在笑着,我早已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或许是纯粹的嘲笑可以带来荒谬的快感。
但很快我就被一块黑布蒙住,我挣扎了几下,感觉身体越来越软,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失去知觉的最后几秒钟,我耳边响起了阿布紧张的吠叫声。
(五)
第二天,我夹着两条后腿,艰难地爬上了墙。
阿布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冷冷地看着我。
我当然也冷冷地看着他,尽管一种浓重的羞耻感早已包裹了我的内心。
然后阿布咧开了他的大嘴……
“别笑。”
“我没笑。”阿布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地喘着气。
我把脸扭了过去,用毫无说服力的声调说,“这样清爽。”
“哈哈哈哈,”阿布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传闻中极有修养的狗,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打滚,嘴里还一直喊着。
“我没有笑,我没有笑。”
然后我突然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妈的上墙容易下墙难……
“你把头扭过去。”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
“扭过去!”
“哈哈哈哈哈,”他又是四脚朝天一阵乱滚,“你疼的下不了墙了吧。”
“一点不疼,”我冷着脸从墙上“啪”地跳下来,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我在地面上还是站稳了。
我艰难地说,“一点不疼,这样清爽。”
“你不能生育了。”
“我可以。”
“你那里都没了,还可以生育?”阿布忍住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猫有九条命,每被阉一次,那里的长度减少1/9而已,”我艰难地说,“所以我被阉的不是内个,我被阉的是尊严。”
他愣了两秒钟,再一次笑得满地打滚,但是笑完以后,他把身前的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
他的意思是今天我不必再去翻垃圾箱,只要分享他的食物就可以。
但是,今天我跑不快啊,贸然去吃,我怕会有危险。
阿布冷笑着,叼着他的盘子向远处走去,直到他脖子上的链条绷成一条直线,他才把盘子放在地上,然后又躺下来用后脚推了推。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如果我的身体因为惊吓而跑动,结果把伤口撑开那就很不划算了。
阿布的伙食果然很不错,一只蒸鸡蛋,还有松软的米饭,真是令人羡慕。
而我已经是一只被阉割的流浪猫,如果不接受人类的嗟来之食,我接下来的生活将会比以前更加凄惨。
想到这里,我便悲从心来。
我发了疯般地咀嚼食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食物又没有触觉。
也许仅仅是希望这种委屈可以通过饥饿传递给阿布一点。
吃完以后,我把盘子往阿布的方向推了推,阿布虽然愣了一下,但看到我的眼神,十分乖巧,又把盘子叼回了自己身边。
这样他的主人就不会发现盘子里的食物被别人动过了,也不会知道他们心爱的狗挨了一下午的饿。
这就是你嘲笑我的代价。
(六)
我带着这种愤恨,居然与阿布有了一段共同相处的很奇妙的日子。
也许他自己减少了食量也经常挨饿,总之接下来的几天,他常常把食物的盘子放在他的范围之外,等我去进食的时候则会发现,只有米饭被他吃了一点,而那些肉类或者鸡蛋类的高蛋白食物,他一般都会整个的留给我。
当然,这些日子的奇妙之处在于,我和他之间完全没有交流。
他就一直睡在拴住他脖子的那棵树下,我去进食的时候,有时能看见他睫毛的颤动,所以他应该是醒着的。
但我宁愿相信他是睡着的,像他这样的敌人,怎么可能好心给我食物,呵呵,或许只是装睡,内心却已经笑开了花吧。
我常常这样恶意地想着,然后把食物吃得一点不剩,才往他那里推一推。
托他的福,我两腿之间的伤恢复得飞快,其实我早就能迅捷地爬上墙头,但是我偏要慢慢地爬,我要看他内疚,也要永远地占据食物。
我的身体渐渐丰盈,在墙外的日子,我感觉我的体力要比从前充沛了很多,我常常清理自己的皮毛,黯然道如果还是从前,一定会有很多母猫爱上我的。
当然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诅咒阿布早日被阉割。
大约是我绝育后的45天,也就是一个多月之后,这天我爬上墙,突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令我熟悉的恐惧感传遍全身,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我听到了医生的声音,而那个声音,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很快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院子,而当时阿布正呆呆地叼着盘子。
“快跑啊阿布!”我喊了起来,“快跑啊。”
这时我才想起阿布的颈子上拴着铁链,但是很快我的记忆就被现实击成碎片。
因为阿布颈子上的铁链根本没有拴在树上!
原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的主人发现他很乖,就不再拴他了。
而我一直都没有发现,我以为他给我的安全距离,是来源于他的无可奈何,但其实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他本身的宽容。
这只傻狗,我一直以为他心里装的是愧疚,原来近在咫尺,我却完全不了解他!
阿布根本没有跑,他顺从地把盘子放在地上,然后非常友好地摇着尾巴,任医生笑着牵着他的链子离开小院。
那些近在咫尺的人类,也只是笑着夸他懂事。
我听见医生笑着告诉他的主人,说阿布根本不懂什么叫阉割。
但是阿布懂啊,我也懂的啊!
阿布懂的很多,他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温柔的狗!
他离开院子的时候远远地瞥了一眼墙头,眼神里是他最后一点残留的温柔和无奈。
“喵!”
我嘶叫一声,跳下了墙。
(尾声)
再一次看到阿布,是三天以后。
我睡在阿布经常睡的位置,那里有他离开后的余温。
三天后那个高大的影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跑了过来。
我低着头,心道如果你想吃我,索性就吃了吧。
但是他只是跑了过来,很温柔的舔了舔我。
“是挺清爽。”他……恩……或者是它吧……它笑着说。
“还是发生了啊。”我呆呆地看着它。
“我听说那天我被带上车以后,你在车前的窗户上叫了很久,主人按了很久了喇叭,你也没有离开。”
“那又怎样,”我扭过头去,我的内心非常委屈,很委屈,比被绝育还要委屈,“又没能把你留下来。”
“他们说你最后一直叫得晕了过去,他们才能把你从车上拿下来,”阿布咧开大嘴,“所以,谢谢你啦。”
“不要谢我。”我嘟着嘴。
“其实,我是有不用绝育的机会的,”阿布很认真地看着我,“绝育前的最后一刻,主人很认真的和我说,如果真的不想绝育,可以挣扎一下,但是我没有。”
你傻了啊,我心里吼道,目瞪口呆。
“因为主人和我说,他说,如果绝育的话,可以活得久一点,也不容易生病。”
那一刻风宁息止,只留下你我之间的呢喃。
“所以我很想多陪你玩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