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入夜还能看到星星,一闪一闪的,外婆总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每颗星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人生。我不知道小舅的人生如何,没有人走进过他的世界,外婆也没有,只是两人一直相守,直到生命的尽头。
记忆里,小舅反应有些迟钝,我读小学的时候,还能逼他喊外婆叫娘,偶尔我也会逗他,抢走他一直视作珍宝的小葫芦,他会喊叫也会抬起手想要打我,但从没有落下过。他喜欢蹲着,不是在客厅就是在院子里,嘴里哼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歌谣。
妈妈说,外公在时,特别疼爱小舅,那时候穷,家里孩子多,只有小舅可以吃饼干,也只有小舅可以骑在外公的肩膀上,被外公带着满院子跑,那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外公说,顺利这孩子挺好,就是不爱说话。当时我们以为可能是得过脑炎的缘故。
小舅六岁那年,外公因心肌梗塞突然离世,听妈妈讲,那时的他围着外公的棺木一圈一圈的转,嘴里低声嘟囔着:爸爸死了,爸爸死了。声音低的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外公下葬后,小舅看中了院里高高的露台,他会爬上去坐在那里,对着远方不停的叫爸爸,晨起便去,傍晚就回,没有人在意,只觉得他是太想念外公了,随他去吧。小舅就那样风雨无阻的喊了半年,盼了半年……
父亲没有盼到,小舅也不笑了
周围的人不再说小舅仅仅是反应慢了,开始说他脑子有病,傻,他的名字也由顺利变成了“孬”,这个名字在未来的日子替代了他的本名,直到现在。
(二)
二舅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在部队一路破格提升。我没见过他,但一直听说他的故事,一次实战演习,他牺牲了。噩耗传来,外婆接受不了,小舅无法接受。
那个高高的露台,小舅又爬上去坐在那里,对着远方不停的喊哥哥,还是晨起便去,傍晚就回。有了外公的经历,更没有人会去思考小舅为什么这么做了,由他去吧,喊腻了也就回了。
又是半年过去了,就像当年没有叫回外公一样,这次也没能喊回二舅。
也许是失望了,从这以后,小舅不再主动说话了。
(三)
小时候,回外婆家都是骑自行车的,每次回去,小舅不说话,也不跟我们玩,依旧认真的把玩手里的小葫芦,只是不再蹲在屋里,改蹲到院子里,自行车旁,直到我们离开。我想,他是愿意与我们亲近的,只是他的方式没有人理解。
外婆家院子比较大,分前后两个院,大舅大舅妈住前院,大表哥一家和外婆小舅住后院。前院有口井,外婆经常叫小舅帮忙挑水,一根木棍担着水桶,外婆在前小舅在后,每走一步他都哼一声,手里还不忘把玩他的小葫芦。慢慢的竟成了习惯,外婆只要一拿水桶,小舅就会拿起木棍跟着。但这个举动只是外婆的特权,有时小舅也会被指使去帮四姥姥挑水,每到这时外婆必须在后面跟着,否则小舅便会把木棍扔掉,水溅的四姥姥一身,但不管怎么喊叫,他依旧扭头就走,走时还不忘把挑水的木棍带走。
小舅有个小葫芦,高约三厘米,木质,这是他的宝贝,绝大多数的时间,他会蹲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松散的捏住,利用手腕的力量有规律的左右摇晃,双手交替,眼睛很认真的盯着葫芦,嘴里配合着哼哼的声音。这个场景一直伴随着小舅的一生,葫芦也几乎成了他的全部。我们这些孩子偶尔会逗他,伸手跟他要葫芦,他一般不会给,会蹲着换个方向继续摇晃,不去理会。我还算是孩子里与他亲近的,只要我伸手,他便会把葫芦放在我手上,如果我不拿走,这个动作最多维持十秒,他就会很快速的抢回去,如果我摊开的手握住了葫芦并跑了出去,小舅就会疯了一样喊叫,但不说话。有时,外婆会说“你就给她玩玩”,小舅便不再喊了,还是蹲着,手不停的撕鞋子,憋着气,嘴里哼哼的,声音也变得很费力,最多一分钟,他会起身追我,直到拿回葫芦。
(四)
有一段时间,外婆带着小舅住在我家,我爸拿走了他的葫芦,逼着他说“给”,要不然葫芦就会被扔掉,小舅急了,一连说了好几个“给”。以此我们判断,他的语言功能并没有完全丧失。后来,爸爸又逼着小舅叫“娘”,叫“姐姐”,还能自己盛饭了。
小舅直到去世也没学会扣扣子,每次穿好衣服,都是走到外婆跟前哼一声,外婆就给他扣上,外婆不在他会找我妈,都不在才会找我或者我爸,但是从不找外人帮忙,我们觉得他知道家人的概念。
现在想来,如果继续这样教他,可能也不会变得很糟糕。但是,所有的人都好像习惯了他不会说话一样,任由他就这样和外婆一起,住在那个院子。
后来,大表哥在新村买了宅基地盖了新院子,大舅大舅妈也跟着二表哥到市里住了楼房,很自然的,外婆和小舅被带到了新院子,跟大表哥一家住着,直到二人分别去世。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觉得大舅一家搬来是好的,但却在入住的那天,依稀听到大舅跟妈妈说“还是把老娘和那个傻兄弟给扔下了。”
我妈还是半个月回去一次,交通工具也从自行车到电动车再到汽车,但不管怎么换,小舅还会蹲在旁边玩葫芦,直到我妈离开。
搬了新院子的小舅,经常动不动就失踪,刚开始大表哥会发动亲戚朋友一起找,会找很久,但每次都是在老院子里找到小舅,还是之前的房间之前的床,盘腿坐在上面玩葫芦。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以后,也就不再兴师动众的找他了,看着天色晚了小舅还不回家,大表哥就骑着摩托车到老院子把小舅带回来。如此持续了很久很久……
我中学时,有一年暑假,爸妈不在家,小舅大便失禁,弄的满屋都是,我开始给他打扫,那个时候我是有点烦他的,但我也知道发脾气没用,他不会懂的。还没收拾完,大舅恰巧过来,不由分说,朝着小舅后背打了两下,那个时候小舅知道自己闯祸了,躲在一旁不动,直到很晚。
(五)
妈妈兄妹六个,二舅早逝,除了大姨还在老家,大舅和小姨也都搬来了城里。因了小舅的缘故,外婆大部分的光景是跟大表哥住在新院子,偶尔我妈会接他们来小住。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的过。
后来,外婆有点糊涂了,会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想做什么,甚至我们的名字都会叫错,唯有小舅,一直在她心尖上。
外婆没有多少文化,很小就没了父母,跟着姑姑长大,每天要干很多活也吃不太饱,后来嫁给了外公,外公是老革命,耿直善良,对外婆也好。外婆嫁过来,孝敬公婆,生儿育女,照顾乡邻,村里人对外婆是尊敬的。
外婆的丧礼全村的人都来吊唁,这一生她过的不易,幼年丧母,青年丧夫,中年丧子,直到去世还有个放心不下的小儿子。但善良为她留了美名,也是修来的福,去世的时候没受什么罪,跟外公一样也是心脏病突然离开,在我妈的怀里去的,没有等到其他的孩子,没有留下一句话。
出殡那天,妈妈跟小舅说“咱没娘了”,小舅没回应,但又好像知道些什么,就那么一直在外婆棺木前蹲着,出奇的安静。
小舅依旧跟大表哥住在一起,听表嫂说,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总围着院子不停的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找累了就回屋躺下,一会儿接着找,表嫂听见过小舅偷偷喊娘。
(六)
外婆的老院子早几年就卖掉了,虽说卖给了同村人,但小舅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记忆。外婆去世以后的三年里,小舅总会跑回老院,盘腿坐在床上玩葫芦,一呆就是一天,刚开始,主家觉得并无不妥,但去的次数多了终究有些许不便。后来,他们一见小舅来就赶紧叫来表哥,把他领回去,如此反复。
妈妈每周回去一次,买些小舅爱吃的糕点和小笼包,如果看不见,他会全吃掉,相反的,即便我们觉得他该饿了,也不见他找东西吃,小舅已经对饥饿和饱腹没有感觉了。
小舅依旧和大表哥住在新宅子,直到外婆去世后的第三年,小舅离开了,我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为活着的亲人也为小舅,可能这是最好的解脱。
偶尔,我们还会提起小舅,也会叹息……
(七)
有一部电影叫做《海洋天堂》,那是我第一次对自闭症有一种清晰的认知,小舅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傻,他有自己的世界,只是我们不能理解。现在回想起来,他是可爱的。
电影上映时,小舅已经离开了四年。
人生总有些许遗憾,在小舅最后的时光我们才了解到他的特殊,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如果六岁那年我们在意了,如果继续干预教他自理,如果我们早知道……
现在的北京,入夜很难看到星星,就像无法再听外婆讲故事,再跟小舅抢葫芦一样……但星星还在,还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故事,只是我们会寻找天空那颗孤独的星。
有时,还是能记起外公的话,“顺利这孩子挺好,就是不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