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早的一场雨,是在故乡老宅时。
老宅子是土坯房组成的四合院。现在,这种院子只有在影视作品中才能见到了。三间正房,三间东厢房,三间西厢房,三间南屋,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房子了。房子不小,尤其正房南北进深长,光线昏暗,北方常见的木板门不透光,东西厢房和正房虽然隔了一个门洞的距离,但木格子的窗子也被东西厢房遮挡,只透一点亮,下雨时大约更暗了。
只记得那年下了一场大雨,我才两三岁,就坐在门口小板登上,看着院里。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四面檐水成瀑,简直是四面的水往院里倒,不大的天井,空中雨哗哗地下,地上水很快就很深了,排水沟打着旋,水汨汩地往外流,胡同大约成了河,幸亏院子地基高,胡同中间都是凹下去的,平时走路有点不方便,一下雨优势就出来了,水在中间流,两边高岀,还是可以出行的。
到现在,两三岁的我坐在门口看井口大的天空的情形,被我的记忆反复播放,四面的屋檐下,那场瓢泼大雨,也在岁月的雨季里如期而至,像一幅画般意蕴深长。
四岁父辈分家,我们搬到村东新建的五间房,院子很大,没有院墙,东边就是苗树圃,院子地基高出苗圃很多,无论怎么下雨,院里都是干的,但是,屋里却是湿的。说是新房,七十年代,都穷,房子盖得简陋,茅草顶经不起连阴雨,经常是外面大雨屋里小雨,外面停了屋里还下。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拿出来,炕上柜上桌子上地面上,滴滴嗒嗒,好像交响乐。
又过了几年,自己懂点事了,下雨天就担心雨把房顶浸透了,房顶塌了,时不时地瞅瞅房顶,一打雷,房子就跟着晃动。风带着雨丝从门窗里钻进来,也带来院外树林和更远处庄稼的风雨声。以后上学,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就心有戚戚焉。非常理解对广厦千万间的向往,也对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理想的杜甫充满了崇拜。
下雨不光有紧张恐惧。再艰难的生活,对充满生命力的人们来说,也不乏轻松和欢乐。雨停了,太阳出来,家家院里晾满了衣被、箱笼,家底都晾出来了,主妇们一边晾晒一边高声地交谈,一边抱怨一边说笑,从懒惰的丈夫到偏心的公婆,从顽皮的孩子说到孩子的曾祖,一声高一声低,唱歌一样此起彼伏,这是封闭的老宅所没有的。
雨后的家乡是孩子们的乐园。村里四周的沟渠坑洼里都灌满了水,小河池塘沟渠都连通起来,孩子们在村边小沟里嬉戏,一个孩子尖叫起来:"快看,鱼!"果然,小手紧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接着,人们纷纷发现,沟渠里有大大小小各样的鱼,有用手捉的,就装到衣袋里;有回家拿了竹笸箩,用笸箩兜的;也有的,干脆拿了抢网来(抢网,一种竹竿前端有一个圆框,框上装上鱼网,类似买金鱼时捞鱼的用具,不过大多了),那收获就大了。这天,家家户户都飘出了鱼香。
各家鱼的做法也不一样,清炖的,大葱姜片锅里一丢,大火烧开了,余火煮煮,那个新鲜劲别提了。清蒸的,鲜鱼用盐一浸,葱姜裹进鱼肚子里,笼屉上一蒸,几分钟功夫就得。祖母最会做饭,她老人家用姜片擦锅,微火慢煎,小鱼煎得金黄,香气最浓,口味最佳,咬到嘴里,外酥里嫩,一家人大饱口福。
主妇们各显神通,做出风味独具的鱼,她们在充分发掘鱼的食用价值的同时,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一味原料一一油,那时,家家户户每年才分一瓶棉籽油,过年待客都不够用,平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的,而且,此时是秋天还没到,收成还没分,家家户户都瓶子见底,想点些油珠也不能够的。
现在生活好了,人们注重养生,尽量少吃油。我的拿手菜----鱼,不管清炖清蒸干锅,都格外受欢迎,就是贫困时代的恩赐。生活开启了我们的智慧,长辈教会了我们乐观,吃得苦,享得福,淡看人生得失,正视坎坷曲折,后来读了宋代无门慧开禅师的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感觉特别亲切。
再一次记忆深刻的雨,是七八岁时。
我家在村东,小学在村西,下午放学,正是贪玩年龄,一路走走玩玩,伙伴们陆续从大街拐入自家所在的胡同,走到村子中间大队部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
不知啥时候,天上聚起厚厚的云,天空一个炸雷,大雨稀里哗啦下起来,我像受惊的小兔,不知往哪里躲。走不几步,浑身都湿了。大雨淋得眼睛都睁不开,看不见前面的路。
正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双大手将我抱起来,放到他宽阔的胸前,原来是邻居二叔,在大队部开完会,正好看见困在大雨中的我。他用斗笠遮着,一路小跑把我送回家来。焦急的妈妈千恩万谢,二叔憨厚地笑笑,嘱咐妈妈给我熬姜汤,自己转身走入雨里。
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二叔宽阔的胸怀,记得斗笠下的我当时安全踏实的感觉。岁月无情,斯人已逝,而邻里的温情永在,温暖宽厚的故乡,是我在外飘泊的心灵永远的依皈。
今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雨,雨中的老宅子,雨中的新茅草房,长长的胡同,狭窄的街道,风雨中摇摆的树,无边的田野,忠厚的父老乡亲,调皮的少年,在雨里,所有记忆鲜活起来,我知道,离开故乡太久了,回不去的故乡,都在逐渐老去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