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返回天界的头一个黄昏,沾血蔷薇墨夏尔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最终走进月光酒馆里去,向索西亚要了一杯黑色龙舌兰,倚坐在老板娘侧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决斗场上的战况。精明雍容的精灵贵妇优雅地呡一口杯中的红酒,侧头看向身边的天族女孩,蓝色的眼睛里涌上一丝笑意:“墨夏尔,你心里有事?”
“嗯……”墨夏尔闷闷地应了一声。马琳•基西卡这个干练的天族女人打开了返回天界的路,以保卫根特的名义招募冒险家和散落在阿拉德的天族人前往天界参与战争。墨夏尔要回去了,根特是她的故乡,但一想到即将抵达的久违的故乡,心底里就是一片寒冷,她甚至犹豫着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到故土去。不安的墨夏尔在街上游荡许久,最终决定还是要来见见索西亚,这个从她一落到天界就亲切待她的长辈。在很多时候,墨夏尔都会错觉索西亚是自己的母亲和导师,那种直达内心的温暖是任何人都从未给予过的,连凯丽都不能。可是在墨夏尔看到索西亚精致高贵的面容时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许这无意义的纠结真的没什么值得对人提起,然而,也不知这是否算是幸运,她的心事在索西亚面前瞒不住,于是在她几乎要放弃开口的时候,索西亚先行询问了。
“索西亚,我明天就要回天界了。”墨夏尔慢慢地说着,平缓的语气里充满着犹豫不定,让索西亚甚至微微皱了皱眉,“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索西亚,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去。”停顿了漫长的几秒钟,墨夏尔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否应该讲出来,但最后还是认命了,“我觉得,根特的风就像阿拉德的一样寒冷。”
墨夏尔曾经是天界皇女庭院的一个成员,但与马琳不同的是,她默默无闻,既没有出色的一技之长,又从未做成过令人瞩目的成绩。在皇女庭院中她可有可无,根特陷落的时候她与卡勒特交手掉落空海都从未有人知道,甚至几天前她去见马琳的时候这位皇女庭院的长宫女都不认识她。
她被自己的故乡遗忘了。但公平的是,在阿拉德大陆上做流浪的赏金猎人的这些日子,墨夏尔也从未那么惦念过混乱的故乡,虽然每天都会想起,但终归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着急。
墨夏尔很适应做一个冒险者,来自天界的她吃得惯阿拉德大陆的食品,住得惯赛丽亚旅店的房子,也能露宿一夜毫无不适。她还很习惯为了任务浴血奋战出生入死之后在狂欢放纵里大把大把花掉自己赚来的金币。总之,和皇女庭院的生活相比或许她更适合做一个赏金猎人。只不过再喧嚣的热闹也填补不了内心底的孤独,一个人漂泊在异国他乡,连夏季的风都那么冷。
身在异乡的时候会挂念故乡的事,但是真的要回去的时候,墨夏尔想起来自己在天界也是孑然一身。这不是回去,只是“去”罢了。
索西亚抬眼淡漠地看向酒馆的大门,半身的小门板随着进进出出的人不停地摇晃,吱吱呀呀的声音被狂欢迷醉的喧闹声所遮蔽,听不见分毫,但你总知道它一定在响。
“墨夏尔,”索西亚说,“鼓起勇气向前走,你才能看到你一直想找的东西。”
墨夏尔看向索西亚优美的侧脸,湛蓝色的眼睛里仍然洗不去深深的落寞:“你会忘了我吗,索西亚?”
“呐,你知道月光酒馆里的孩子很多,如果你不想我会忘了你,那就努力走好自己的路。”索西亚笑了笑,温柔而且神秘,“记住,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如果自己都把自己忘记,那就真的没有人会记得你了。”
如果自己都把自己忘记,那就真的没有人会记得你了。
墨夏尔已经不是返回根特参战的第一批冒险家了,按照马琳的安排见到泽丁的时候根特的战况已经过了最紧迫的时候。虽然说摩伽陀航路的开通为天界带来了无数阿拉德的异族冒险者,也确实为扭转战局做了极大贡献,但泽丁看见同族的墨夏尔的时候眼睛还是掩饰不住地亮了:“我们天界的女枪手,你叫什么名字?”
“沾血蔷薇墨夏尔。”墨夏尔觉得自己的声音平平得近乎无机质。但泽丁并不在意。
“墨夏尔,好名字。在切断补给线的任务里你的表现很出色,果然不愧是我们天界之花。虽然根特战局已经扭转,但我们仍然不能够掉以轻心,对于敌人我们一定要予以歼灭,不留后患。调查敌人动向的这个任务由你来完成最让我放心了。”
泽丁说,皇都军在敌人的后方也潜伏有自己人,墨夏尔最好是能和他们会合,以更好地掐住敌人的命门。在抄向敌人撤退方向的路上,墨夏尔猜测着那些潜伏的人中会不会就有皇女庭院昔日的同伴,战争开始之后有不少皇女庭院的成员为了报国而申请加入了正规军,但她们经特别训练得来的作战素质注定了她们可以起到很特别的作用。身为皇女庭院曾经的一员,墨夏尔无疑很明白这个。为了更容易获取对方的信任,墨夏尔甚至找出了自己曾经在皇女庭院时穿过的衣服,白衣黑裤,酒红色手套和盘长结腰间绑带,带着浓浓的天族根特风格和漫游枪手独有的矫健感,只是过去那头利落的短发已经长长,淡金色的头发柔软地披落在后背上。这样或许会有人认出来吧,不仅仅分辨得出她是皇都军的助手,还有曾经的那个皇女庭院之花,伊瓦。
伊瓦这个名字,在掉落空海之下便被她隐藏起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的,她就是不喜欢报出真实的名字,而取了墨夏尔这个月光照耀的代称。渐渐地伊瓦这个名字便随着她的身份一起被隐藏在了时间的深处。即便是身为伊瓦的时候,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记得吧。墨夏尔自嘲地笑笑,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甩手丢出的一对鹰枪呼旋着冲入卡勒特士兵群中,回旋着散射出的子弹顺利地扫清所有的人后稳稳回到墨夏尔的手里,随即转身望向梳着高马尾背着重火器的天族女孩,嘴角勾出一丝放浪不羁的微笑:“哟,你好,我是泽丁派来帮忙的冒险家,沾血蔷薇墨夏尔,你是皇都军哪个分队的?”
女孩子的话,兴许是皇女庭院也说不定。
但是没想到少女却迟疑着摇摇头,湛蓝色的眼睛深处全部都是空茫和疑惑:“我不记得我是谁了,也不记得我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知道我吗?”
墨夏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压了压自己的帽檐,叫这个女孩子跟上自己。
“也许卡勒特会知道你的事,我们抓住这个知晓的人就可以了。”
失忆的少女是一名优秀的枪炮师,一路上墨夏尔和少女的进程几乎算得上顺利。一枪爆掉一个卡勒特士兵的头后,墨夏尔回头看了看端着反坦克炮的少女,虽然失忆,但战斗的时候目光坚定,手下没有丝毫的忙乱。她是非常优秀的战士,可惜她遗忘了自己的来处。墨夏尔突然替她感到恐惧,深深地害怕她遗忘了来处遗忘了自己也被来处所遗忘,那个时候她也就失去了去处。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里,被自己遗忘,墨夏尔找不到这个少女可以依凭着活下去的东西。
伊瓦被墨夏尔深深掩埋在时间的深处但依然可以以沾血蔷薇的身份做赏金猎人,而少女遗忘了过去的自己将不会有任何的路给她走。
熟悉的孑立感深深地冷进骨子里,墨夏尔一点都不想看着这个少女走向湮灭的未来,她得帮她找到被遗忘的东西。墨夏尔突然觉得这是自己愿意承担的无利可图的责任,只为了不想再看到一个自己的同类。
但是命运总不会尽如人意,遇见背叛者朗克的时候,一句“你居然还活着”让她们以为能够抓住少女失忆的线索,但无法者出身的朗克还是逃掉了,线索中断,两人只有先回到泽丁处再想办法。回程期间墨夏尔看着少女清秀坚毅的脸部线条,幽幽地问:“如果你找不到自己从哪里来,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少女说,“我想我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继续找下去。我知道卡勒特是我的敌人,我也知道朗克和吉赛尔的名字,那就沿着这条线索找下去。”
“一个人去找吗?”
“我不知道谁会是我的同伴。墨夏尔,你会帮我吗?”
“会。”
然后少女笑了,她的笑容像是春天里最干净灿烂的野花。墨夏尔看着这样美好的笑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笑容了,甚至于都快要忘记笑的情绪是什么滋味,但少女并没有丢掉这份最珍贵的东西,如寂寥山岗上那一轮静静的满月。
绽放在残破荒原上的花朵,越是开得灿烂美好,越是让人心疼得手足无措。
带着失忆的少女回到根特工坊街,在向泽丁报告这一情况时马琳•基西卡匆匆赶来,素日严肃的宫女长脸上满是惊喜和心疼:“莱妮?莱妮还活着?!”
“莱妮?你是说这个少女的名字吗?”泽丁挑了挑眉。
“是啊。莱妮以前是皇女庭院的成员,战争爆发后为了更好的发挥军事才能而申请去了正规军,但她依然是我最器重的下属。”马琳扶了扶自己快要跑掉的眼镜,蓝色的眼睛始终温柔而欣喜地打量着眼前几乎什么都不记得的莱妮。
“嗯哼。”墨夏尔冷冷地哼了一声,嘴角一勾就是一个邪气不羁的笑,“那么这个少女现在有归处了,而且,她的问题,总要让吉赛尔为之付出代价才行。”
“说的没错。”马琳转过视线来看着墨夏尔,神情瞬间恢复了惯有的严肃,“冒险家,我很感谢你把莱妮安全地带回来,但是现在不得不再拜托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抓住吉赛尔。”
墨夏尔的心底里冷冷地笑开了,抓住吉赛尔,这是多顺理成章的事情,即使马琳不打人情牌也没关系,泽丁这个钢铁一样的女人也一定会礼貌地要求自己做这件事。在摸清敌人的撤退路径之后没有理由放任逃走,追击是一定的,而在兵力并不充足的情况下,委任墨夏尔这样的冒险家们岂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马琳根本就不记得当初莫名失踪的伊瓦,即使她此时正穿着还在皇女庭院时的衣服,因为伊瓦在皇女庭院可有可无,能在皇女庭院记忆里留下刻痕的,只有莱妮这样热血能干的姑娘。
墨夏尔想起索西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如果自己都把自己忘记,那就真的没有人会记得你了。”
看起来,伊瓦这个名字,已经可以彻底任由其灰飞烟灭在记忆的最深处。
墨夏尔看着站在旁边的莱妮,她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至少领回了自己的名字,她是不会像伊瓦那样因被遗忘而死亡的。墨夏尔嘴角桀骜不驯的微笑因此染上了一丝温柔和暖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包括她自己,但这已经无关紧要。
和莱妮一起前进在追击的道路上,墨夏尔常常忍不住会在任何时候默默地去看莱妮的眼睛。莱妮长得并不算很漂亮,普通的天界女孩,眼睛也不大,但湛蓝色的眼睛始终饱含着坚毅,这份坚毅让墨夏尔感到有些着迷,忍不住地在思考伊瓦和莱妮一个被遗忘一个被牢记,究竟是哪里有了致命的差异。
出发追击吉赛尔的时候莱妮坚持着要同墨夏尔同往。她就用这双坚毅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马琳,对她说自己要亲手向吉赛尔讨回自己的记忆,至少也要讨到真相。于是马琳同意了她的请求。墨夏尔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那时候马琳和泽丁眼底里的那一丝并不明显的欣赏,不过对于记住一个下属来说这仅有的一丝欣赏大概就足够了。曾经的伊瓦一直都缺乏这一点,努力地做事却并不曾让宫女长有印象,没有机会或许也是一个原因,但也存在一些必然性,那就是如果是莱妮的话马琳一定会知道,但伊瓦恰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现在的墨夏尔,如果不是一个天族人,如果不是一个漫游枪手,或许泽丁也未必会在前来帮忙的众多冒险者中看见自己;如果不是救了莱妮,如果莱妮不曾被马琳记住,那么马琳也未必会对自己有印象,哪怕是作为一个前来支援的冒险者的形象而非曾经的下属。
不管是过去的伊瓦还是现在的墨夏尔,都透明得像是一阵风一样。飘逸如风自然可以算得上是冒险者的一类风格,但也就意味着她恰恰缺少莱妮这样脚踏大地的坚毅,恰恰缺少能够让别人记住自己的那一部分。
墨夏尔已经对故乡死了心,但对于今后的漫长人生里不被任何人记住,她仍然不甘心。
走到半路的时候背叛者朗克突然现身,隐藏在丑陋面具之后的亡命之徒大笑着诘问墨夏尔是否明白了皇都军使用间谍的阴谋诡计,并指控莱妮就是那个间谍,因为是见不得光的间谍,所以她本该死。墨夏尔伸手按按自己的帽檐,嘴角轻轻勾起一丝招牌式的冷笑:“她是失忆了没错,可惜名字还没有被遗忘,所以怎么可能该死?”放弃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对答,墨夏尔抬手便是一记浮空弹,朗克侧身躲过,拔枪的间刻墨夏尔竟然已经冲到了身侧一米稍强的距离,左轮黑洞洞的枪口正正对准他的太阳穴。
枪声响起,地面上整齐地泼洒开扇形血迹,肉体倒地的声响十分沉闷。墨夏尔从容转身看向不远处目睹了一切的莱妮,少女手里端着激光炮,看着朗克被爆头的尸体面色冷峻。
“他该死。”莱妮说,“幸好有你在,墨夏尔,不然我真的没有信心对付他这样的亡命之徒。他们用左轮,实在是太快了。”
面对莱妮的时候墨夏尔的微笑总是没办法不柔和:“我也是一个漫游枪手,速度和反应对于漫游枪手来说是必修的功课,谁更快,谁就有存活的资格。”
“那很难,但是你做的很出色。”莱妮的语气是无法令人怀疑的诚恳,“皇女庭院也训练漫游枪手,来自无法地带的教官对待接受训练者十分残酷,她们每天都会受伤,而且经常会伤得很严重。但即使那样教官也还是会说她们没有办法比得上经死亡和鲜血洗礼成长的无法者。墨夏尔,你很快。是因为是冒险者的缘故吗?”
墨夏尔闭上眼睛沉静地微笑,她说:“要帮你取回记忆或者查明真相啊,莱妮,有些时候,人是会突然爆发出惊人潜力的。”——你的名字没有被遗忘,所以保护你,其实就是在保护我自己啊。
在皇都军、皇女庭院和墨夏尔的努力下,追击吉赛尔与之残部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返回根特之后墨夏尔换上了自己做赏金猎人时的酒红色皮衣,淡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发尾散开,显得桀骜而不羁。她要前往悬空港去帮助对付海贼。临行的时候她在工坊街泽丁那里还见到莱妮,她已经做好准备要被送往较为安定的地方去接受治疗。
“你的名字没有丢失太好了,莱妮,所以慢慢的一切都会想起来的。”墨夏尔这样对她说,“要有信心。”
莱妮向她伸出右手,待墨夏尔也伸手握住的时候,说:“墨夏尔,你的人和你的名字都很特别,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用月光照耀为名的,速度快得惊人的漫游枪手,哦,是沾血蔷薇。”
莱妮的笑容仍然是那么纯净灿烂,像是野地里快乐绽放的野花。墨夏尔,这是她不会被忘记的名字,因这个名字的存在而被深深地记住。再也不用害怕会被忘记,再也不用害怕会因被忘记而消失。所以索西亚也一定会记得她,她可以回到那个有索西亚在的月光酒馆,她的家。墨夏尔嘴角的笑意终于加深,像是来自天空最高处圆月的清辉,明亮而美好:“墨夏尔,一个冒险者。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