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摘录

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点缀。

按期作文是出于练习和帮助大家养成习惯的目的。通过练习大家需把作文这件事情混和入自己的生活里头，有实际需要的时候能够自由应付。

在实际应用上，一篇文字的题目往往是完篇之后才取定的；题目的大部分作用在便于称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懂得这些，作文才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不懂得这些，作文终于是玩意儿、文字的游戏罢了。

出题目可以分作两派，一派是不管练习的人的，要你说什么就得说什么。另一派是先揣度练习的人对于什么是有话说的、说得来的，才把什么作为题目给你作。这无所谓什么只是一个范围，宽广得很，你划出无论哪一个角度来说都可以。出题目不过引起你的意趣罢了，所写得内容还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大家拿出来就是了，这是最便利得事情，也是最正当得事情。

作成了最好自己仔细看过，有一句话、一个字觉得不妥当就得改，改到无可再改才罢手。这个习惯必须养成：做不论什么事情能够这样认真，成功是很有把握的。

                                                             -----《题目与内容》

作文、说话是一样的，在承接和转折的地方最要留心。这须得在平日养成习惯，每逢开口说话绝不乱用一个承接的、转折的词，一定要辨别前面后面的意思，捡适当的词来用。

                                                              ------《一封信》

普通心理学将我们心得作用分为知、情、意三种。知是知识，情是感情，意是意欲。对于一事物明了它是什么，与别得事物有什么关系，这是知的作用。对于一事物，发生喜悦、愤怒或悲哀，这是情的作用。对于一事物，要想把它怎样处置，这是意的作用。文字是心的表现，也可分为知的文、情的文、意的文。从情、意方面须注意，情意与知识虽方面不同，实是彼此关联的。情意如不经知识的驾驭，就成了盲目的东西。

                                                          ----《知与情与意》

现在的乡间决不再会有陶渊明，也决不能再有《归园田居》那样闲适的诗。时代有一定的特色，读古人的书须留心他的时代，古人原并不对你说谎，但你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为时代错误者，上很大的当呢。

田园与工场，同是人的生活的根源，田园可吟咏，工场也可吟咏了。诗之所以为诗，全在有浓厚紧张的情感，次之是谐协的韵律，并不在乎词藻的修饰。

                                                                 -----《诗》

用词、用语不适当。原因在于认识词与语的意义不确切，或因为不曾仔细思量，只顾随笔乱写。意义的缺略和累赘。一句话里，意义没有说完全，就不成一句话。或者说的太罗嗦，把不相干的东西都装了进去。原因在于不曾把意义想的周全，便提起笔来写；跟作者习惯不良，平时惯说支离的、累赘的话语。一句话前后不相连贯，一串话里彼此不相照应。原因在于思想不精密。只须在思想习惯和言语习惯上留意。

                                                             ----《文章病院》

就游记说，仅记叙结果犹如画一张路程图；如果能把印象写出，却同一幅风景画一样，就是描写了。通过路程图人家最多知道你到达过哪里，看见过什么。但是风景画就会感到你所感到的，不劳你解释，一切都从画面上直接感到。描写比记叙具有远胜的感染力。

印象的描写一定要有感染力。总是“美丽呀”、“悲痛呀”等，这些词语都是空洞的形容，对于别人没什么感染力。必须把怎样美丽，怎样悲痛、怎样有趣用真实的印象描写出来。那些词语要注重随时随地观察，收得真实得印象，用作描写得材料。

                                                                 -----《印象》

不知道就得询问，就得翻查，这样成为习惯，然后读书不致含糊，不致误解。

                                                                -----《词的认识》

读书与作文实在是两件事，应当分别看待。书籍原用文字写成，但不应只当文字来读，读书的目的重在收得其内容意趣，否则只是文字的游戏而已。勿只把文字当文字读，勿只从文字上去学文字。

读书贵有新得，作文贵有新味。最重要的是触发的功夫。所谓触发就是由一件事感悟到其他的事。读书时，对于书中某一句话，觉得与平日所读过的书中某处有关系，是触发。觉得与自己的生活有交涉，得到一种印证，是触发；觉得可以作为将来某种理论说明的例子，是触发。对于目前所经验着的事物，发现旁的意思，也是触发。

希望你于有字的书之外，更留心去读读没有字的书，在你眼前森罗万象的事物上获得新的触发。

                                                                 ------《触发》

语言学科，不该只用眼与心，须于眼与心外，加用口及耳才好。读就是心、眼、口、耳并用的一种学习方法。

声音的差异不外高低、强弱、缓急三种。高低是由声带的张弛而起的分别，强弱是肺部发出的空气分量大小的分别，强弱是全关于人的感情的，强弱的分别最多见的是议论文、诗歌及叙事文中的对话，平静的记述文与说明文中的文句，不大有强弱可分。缓急是声音与时间的关系。同一时间，音数少的是缓，音数多的是急。诗与骈文是有平仄的，平声缓，仄声急，一句之中，平仄调和，缓急也应如此。

                                                                 -----《书声》

现在人写字的意义与从前人完全不同了，从前人写字是一种暇闲的消遣，是一种不可必得得“锦标竞赛”，而现在人写字却就是实际生活得一部分。现在人写字该有四项标准，就是迅速、准确、匀整、合式。迅速即速度快；准确即写下字来没有错误得意思；要达到这两项标准，只要随时留意，随时练习即可。匀整和合式是现在人写字美观方面得最低标准。匀整从两方面来讲，一是每一个字本身笔画得匀整，二是全幅得字通体款式得匀整。每一个字许多笔画不可相差太远，笔画间得空隙要匀称，须使多笔画得字不嫌其局促，少笔画得字也不嫌其宽松。只有笔画和空隙匀称字才会稳当。

                                                            -------《现代的习字》

读书或一人默想时，每遇一词，常联想这词相似或相近的词，把这些一串一串的词细加比较，哪个范围最广，哪个范围最狭，哪个语气最强，哪个语气最弱，有时两个词的意义即使相同，情味也常有区别。词的情味可从字面上推敲，可从声音上去吟味。所以，每遇一词，于确认其意义之外，再从各方面去领略其情味。

案上有一部词典，胸中别有一部词汇，每遇一词，有未解时就翻词典，然后编入我胸中的词汇去，每用一个词，必在词汇中周遍考量，把合适的选用。

                                                            -------《语汇与语感》

写文章要有中心思想和可用的材料。但是有了中心思想和材料，不一定就能写得出文章。第一步先须把材料分别选择，寻出材料与材料的关系，使成为若干组，某组材料该怎样用，用在何时何地，非自己仔细布置不可。抓住了中心思想，将材料从正面反面旁面多方运用，不可专固执着一方面。

                                                            -------《左右逢源》

一个青年被境况所限制，不得不离开了学校，就全社会看来，并不是怎样重大的问题。重大的问题乃在大多数人的知识怎样提高，大多数人的生活怎样改进。退学不就是“失学”，唯有自己不要学习才是真正的失学。

                                                 -----《还想读不用文字写的书》

小说先要规定场面，还得留意着时令，然后自然景物、人事季节要和叙述到的故事相应。小说里写一个人物就得有一个人物的性格，且必须始终一贯，无理取闹的乱变是不容许的。

叙事文是只根据实事写成的记事、历史的传载之类的东西。小说不一定要根据实事。即使根据着实事，也不像叙事文那样记叙完了就完事，还得含有其他的东西在里头，那其他的东西才是小说的实质。那就是作者从那些实事中看出来的和一般人生有重大关系的意义。而且须把这种意义含在故事中间的才是小说。什么叫做“含”呢？一碗盐汤，看不出一颗盐来，呷一口尝尝，却是咸的。小说的故事含着作者所看出的意义就像这样一碗汤，如果在故事之外，另行将意义说明，那就不是含了。

因为要把意义寄托在故事的叙述上边，所以整个故事的每一个节目都须含有暗示的力量，作者便不得不做一番选择和布置。作者丢开照抄实事的办法，根据他的经验，去选择人物，布置节目，创造出一个故事来。

小说该是世间最真实的故事，然而不是某一件事情的实录。

叙事文的本质是事情，叙事便是它的目的；小说的本质却是作者从人生中间看出来的意义，叙事只是它的手段。

                                                          ------《小说与叙事文》

要想文字的句调流利，句法须错综使用，切勿老用一种句式。主要的句式有三种。一种叫散句，例如“我要吃饭，穿衣，睡觉，读书。”这种句子中间截断了一部也可成句。一种叫束句，例如“吃饭，穿衣，睡觉，读书，是我们生活上所不能缺一的。”这种句子如果截去了半截，意义就不完全。还有一种叫对称句，如“世人以我为疯狂，我以世人为迷醉”。

除了有意义的重复外，句式及助词务使交互错综，勿叠用同一的句式及同一的助词。一句之中勿多用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应调和，前后呼应。

                                                             -----《语调》

修就是调整，辞就是语言，修辞就是调整语言，使它恰好能传达出我们的意思。修辞分为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消极修辞即只要说的明明白白，没有不可通、不可解之处就可以，只求意义上没有毛病。一般用在算学之类的文语中。当运用语言或文字的时候不但须把意义弄正确，还须把语言、文字的声音乃至形体也拿来运用，利用感觉的要素，积极的使所说、所写的语言增加力量，就是积极修辞。一般用在诗歌及其他文语中。

积极修辞与情境。修辞一方面与所说的事情有关系，一方面也与说那事情时所感受到的情境有关系。情境不仅包含事情的形象、环境，还有听着的关系，说者所居的地位，所处的时代，所有的心情乃至说话的上下文的关系。所以积极修辞所用的各种格式应看情境而运用。

常用格式：讳饰、铺张、明喻、隐喻、借喻、映衬

今天所讲只是一种大略的轮廓而已，也许可以助诸君读书时的理解与鉴赏，供写作时的参考与运用吧。但希望能致力于生活上的修养，从生活的根源立脚来做修辞功夫，切勿误信说话与写作可以雕琢粉饰取胜的。

                                                          -----《修辞一番话》

一篇文章犹如一所房子，每一节就同整所房子中的每间房间一样，都应该有它的适宜的位置。所以写文章必要讲究“组织”。

组织文章的原则只有三项，便是秩序、联络、统一。把所有材料排列成适宜的次第，这是秩序；从头至尾顺当地连续下去，没有勉强接笋的处所，这是联络；通体维持着一致的意见、同样的情调，这是统一。

好的组织方法应是把怎样起讫、怎样贯穿，先做个大体的规定，然后一步一步写下去的。

因为个人所要发表的意思和情感千差万别，要有了具体的意思和情感，然后有具体的组织方法。所以具体的组织方法就要“回问自己”：

一是为着要说些什么才写这篇文章，即文章的中心意旨。并以此排列材料的先后，段落的互相衔接。二，这项材料可能增加中心意旨的力量吗？那样说法可要打消中心意旨的存在吗？这样就可以顾到统一的标准了。

议论文也可以通过回问自己的方法解决组织的问题。所说明的是什么？所主张的是什么？例证是什么？论据是什么？反衬的例证是什么？旁及的论据是什么？把什么列在前面最引人注意？把什么放在后面最有效果？

                                                              -----《文章的组织》

文章及绘画可以分“应用之作”、“习作”、“创作”。习作只是法则与手腕的练习；应用之作只是对付他人和事务的东西；创作才是发挥自己天分的真成绩。因为创作全是自己的事，忠于创作，就是忠于自己。真正的创作绝不该有丝毫随便不认真的态度。创作贵精不贵多，世间和劳力是不能计较的。创作是一种创造，其生命在乎有新鲜的意味。

创作的第一步是发现题材，题材的发现须留心，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的。诸君每日在街上行走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和事件，平时读书或独坐，会起各种各样的心念和情感，随时把它抓住了就是题材。第二步要使它成熟，无论在读书看报听别人谈话独自散步的时候，都要到处留心，遇有和这题材有关系的事项，一一搜集来，使内容丰富，打成一片。

要写成作品，仅有题材是无用的，还要有熟练的手腕。三者之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是习作，习作是练习手腕的基本功夫，要习作有了相当的程度，才能谈得到应用，才能谈得到创作。习作的根底越深越好，越是想从事创作的人越应该重视习作。

                                                            ---《习作创作与应用》

鉴赏的鉴字是看的同义词，不过同是一个看的动作，有种种不同的程度，和看字相似的有“见”、“视”、“观”三个，见只是感觉器官上的事，视是知识思辨上的事，观是整个的心理活动。不论看文章或绘画，要到了观的境界，才够的上鉴赏。观是真实的受用，文章或绘画的真滋味，要观了才能亲切领略。

美感与实用。艺术与实用之间须保有着相当的距离；一把好的茶壶，可以盛茶，但目的不止于盛茶；一封写的很好的书信，可以传情达意，但目的决不止于传情达意；美的一种条件是余裕。这话原是就创作上说的，但是鉴赏也适用。

鉴赏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共鸣作用，读者的程度如果和作者相差太远，鉴赏的作用就无从成立。作者在做作品中所描写的，有些是生活经验，有些是想象所得，我们的生活经验与作者不同，不能一一从生活经验去领会作品，所靠的大半是想象。作者把经验或想象所得的具体事物翻译成白纸上的黑字，我们却要翻过去，把白纸上的黑字翻译为具体的事物。

鉴赏是需要预备知识的。鉴赏本来是知解以上的事情，但预备知识却不可没有。一首好诗或好词，大概都有它的本事与历史事实，如果不知道，往往不能充分领会它的好处。

                                                             ------《鉴赏座谈会》

学校里所以分设各种科目原为着教学的便利起见，最终的目的还在于整个生活的改进。要从此养成习惯，无论去经商，去做工，总之把行动和看书打成一片，把图书馆认为精神的食粮，才能收到莫大的实意。

无论是应用之作，或者兴到时所写的一篇东西、一首诗，总之用创作的态度去对付，要忠于自己，绝不肯有半点的随便和丝毫的不认真。文学家固不必人人去做，然而文学者创作的态度却是人人可以采取的。

如果单把学到的东西认为一种知识，预备在大庭广众之间夸耀于人，以表示自己的广见多闻，那就没什么意义。先民的博大高超的精神，我们要从文学里去领会，历代的精美的表现方法，我们要从文学里去学习，换一句话：文学是我国文化的一部分，我们要把它容纳下去，完全消化了，作为我们的荣养料，以产生我们的新血肉。

       -----《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