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武帝“表彰六经，独尊儒术”之后，历朝历代萧规曹随，都继承了阳儒阴法的统治策略。

01 阳儒阴法

所谓阳儒，就是在意识形态和价值理念打儒家的招牌。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孟子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己矣。”统治者都号称以民为本，以德治国。唐太宗说：“民，水也；君，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了长治久安，一定要为民爱民恤民。

儒家以孝为仁义之本，统治者亦号称以孝治天下，甚至号称君父，自诩爱民如子。

我们知道，儒家价值观建立在血缘亲情之上，儒家仁爱以孝悌为本，强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父子关系、兄弟关系那是天定的，没得选择。君臣关系不一样，君主是可以选择的。古话不是说吗，“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但是统治者把自己打扮成君父，自诩爱民如子，不过是偷换儒家的理念来建立有利于统治阶层的价值系统。在儒家看来，父大于君，可以为父绝君，不可为君绝父，但统治者却告诉百姓，忠才是最大的孝，先尽忠再尽孝才是正确的价值观。

这种价值观有很大的欺骗性，表面是儒家，实际上内里是法家。在法家看来，天下大权必须集中于君主一人之手，由君主发号施令，天下人云集景从，令行禁止，动静有法，才能创建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而儒家恰恰相反，它不赞成君主集权专制，它的政治主张是贵族联合的封建制度，所以，法家代表人物商鞅、韩非子、李斯之流都对儒家嗤之以鼻，斥之曰危害国家的蠹虫。秦始皇听从了李斯的话，焚书坑儒，给中华文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所以，阳儒阴法的第一个要义，就是以儒家孝悌价值观为表面，实则是以忠君为主打的愚民、欺民之价值观。

儒家讲责任、重义务，孔子甚至说“有杀生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因为儒家理想中的政治建构，是由一个个血缘为纽带的家族集体联合而成，他所牺牲奉献的对象是自己的家人，所以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但如果把牺牲奉献的对象扩展到大共同体，为了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牺牲，这就不一样了，除了极少数道德高尚的人，绝大部分人做不到。所以，对君主的忠从根本上来说，不能靠个人的道德。

如果考察法家的人性论，法家认为人性好利，人性本恶，唯利是图，贪生怕死。法家从根本上否定了儒家所主张的人可以自觉、主动、自发的行仁，人做善事坏事都是为了求利而己。这也符合经验的事实，父亲可以不讲条件为儿子做事，儿子可以不讲条件为父亲做事，但为了君主做事那就得看付出收益比了。因此，维持君主专制、大共同体的稳定，最根本的不是靠道德，而是靠法制。也就是由君主制定法令，以赏罚激励和约束百姓，符合君主利益的行为，受赏；不符合君主利益的行为，重罚。那些不为赏劝，不为罚变，毁誉不入于心的高尚人士，在统治者看来，这是最大的危险，因为这种人不能为我自用，就会在社会上起到很恶劣的示范效益。如果人人不以君主的赏罚为意，君主怎么控制国家？所以，这种人一定要除之而后快。这是阳儒阴法的第二个要义，儒家只是门面，严刑峻法、暴力为后盾才是维护铁打江山的基石。

专制统治者表面上是为民爱民恤民，骨子里却是自家的天下是不可触碰的奶酪，高高在上是不可置疑的神圣权力，民众只能被动的接受“服务”，而不能主动的要求“服务”。百姓也不傻，他明白阳儒阴法背后的猫腻，因此，君主们必须钳制思想、管制舆论，让天下的言论只有忠君的言论，让天下的宣传机器奏响的都是颂圣的美乐，于是有腹诽之罪，有莫须有的罪名，有诛十族的酷刑，有文字狱的惨烈。这是阳儒阴法的第三个要义，控制思想。

02阳法阴儒

历代统治者搞的是阳儒阴法，但令人吊诡的是，在具体的政治运作过程中，却是阳法阴儒。

任何朝代都有一套制度、规矩，这个规矩可是摆在明面的，但这些制度规矩往往不能起主要作用，起主要作用的往往是隐藏在背后的潜规则。总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总有人忠心赤胆倒了血霉。

最明显的是用人制度，汉朝举孝廉，结果推荐上来的都是世家大族子弟，形成了政治上的门阀世族，他们甚至把皇帝架空。曹操为了纠正这一弊端，搞了个九品中正制，结果选上来的人还是世家子弟，被讥评为“不中不正”。隋唐开科取士，目的就是摆脱门阀世族的干扰，但据学者研究，历代靠科举走上仕途的官员，占全体官僚人数比例最高的是宋朝，也不过区区的20%。皇帝为了笼络大臣，通过恩荫方式任用大臣子弟，各级官员互相推荐，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干部充肆公务员队伍，把任贤举能的制度设计搞得面目全非。

统治者最怕臣下结党营私，为此设计了一整套职权分设、互相制衡的权力运作制度，但拉帮结派、树立朋党、官官相护、利益交换却是官场秘诀。如果真的是正气凛然，一心忠于皇上，恐怕早就在官场初期就被淘汰。

为什么初衷良好的政治制度设计运作不灵呢？根本的原因是儒家思想亲亲尊尊作祟。儒家讲爱，却是爱有等差，先爱父母，再爱兄弟，再爱亲属，再爱乡邻……讲亲情、人情是儒家最鲜明的特色。

这一套价值观如果只在民间起作用，还不错，可以起到和谐族群的作用。但到了官场，这种重视亲情、人情的价值观推到实际工作中去，往往形成按远近亲疏结成团团伙伙。如果一个人不讲这一套，真的是铁面无私，两袖清风，绝对混不下去。道理很简单，我为什么和你拉关系，因为可以互相关照。如果你待人一视同仁，处事大公无私，没有人能从你身上获得额外的收益，谁和你亲近呢？能否获得升迁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你善待的百姓，而是上层的提拔与同僚的吹捧。你不拉帮、不结派，不走门路、不上贡，一心为皇上朝廷，皇上看得见你吗？

由此看来，传统帝国的统治术是阳儒阴法，但具体的政治运作却是阳法阴儒。阳儒阴法抛弃了儒家思想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而阳法阴儒却把适合于小共同体的价值观推之于公共权力，导致变异。两个方向的合力弄死了儒家，遂使儒家成了两千多年君主专制政治的替罪羊，而法家举着儒家的招牌，大行自利之私，在阳光下志得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