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小桌的对面。
我边品尝难得的乡味边听她聊队里的人,听她聊七月份的大水,聊着聊着聊到她的脚上,说最近疼得厉害。便站起来走给我看。也怪我,回家几天了也没注意母亲走路的姿势,她左脚很正常,右脚一落地就像被什么吸住似的拔不起来,再移的时候就显得极不协调。
初冬的夕阳褪了色般的淡黄,投映在东边的墙壁上,母亲的影子在墙上一上一下的抖动,如一支没握稳的笔拖出的轮廓。
我说明天上午带她去看医生。前年中秋回来好像也是这只脚疼。我带她去老湾医院,挂号排队,做B超,拍片子,结果医生说脚趾头上长了肉刺,做了一个小手术。在手术室门口,医生将剐出来的一个黄豆大的疙瘩给我看,让我捏捏,说像石头。我的手没伸出来。
下楼时,八十三岁的母亲心里不再有了负担,尽管下楼梯时不怎么方便,仍拒绝了我的搀扶,她说她脚大,稳妥得很。
我笑笑。其实“知道”母亲是大脚,还应该追溯到我的年幼时光。
也许是肚子易饿的原故,从小我就是个爱哭的孩子,一沾上哭就像黄梅天沾上连阴雨,不容易停歇。除非这个时候往嘴里塞进点什么有味的,含着。这样,哭声才像涌向岸边的波浪渐渐平息。但带我的奶奶总是无法满足我这个可怜的欲望,只得一手轻拍我的后背,一面扯着唱歌般悠长的嗓音:大脚喂,孩子肚子饿了哦,早点回来喂奶哦。
喊的次数多了,有时恰巧给母亲喊回家。那时我知道“大脚”就是母亲的代名词。
奶奶是小脚,西边的老太太是小脚,还有孝胜的娘也是。她们走路都是一丁一丁的,很不稳的样子,看得我替她们担心思,不过也没见到她们摔过跤。有一次奶奶洗脚,我就蹲在脚盆边,想伸进自己的脚比比看,但我终究没敢,只估计比我的小脚大不了多少,像端午母亲裹的粽子。后来我就见到她们用拐杖,老太太的儿子在市里上班,是墩子里个个都羡慕的拿工资的人,他给老太太买的拐杖也很漂亮,枣红色的,像一股腾腾上蹿的火柱,燃到手心时,有个雕着张嘴含珠的龙头做把儿。比奶奶和孝胜娘的短竹竿子好看气派多了。
在我七岁的时候,老太太的拐杖不见了,奶奶的短竹竿也不见了,它们在记不清的某一个早晨,随着熊熊燃烧的纸屋化成了浓雾,变成了青烟,消失在村东边坟地的树梢间。
奶奶去世的那段时间,作为奶奶长子的父亲还在安庆搞副业。丧事便由叔叔和母亲操办。那一阵子母亲尤为忙碌,我似乎整天都能听到那双大脚,踏在泥土地上的叭叭声。
没有奶奶的庇护,我再也没听到“大脚喂,大脚喂”这样的呼唤。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或者是漆黑一片,朦胧中的我就听到母亲的脚板响,然后是“吱嘎”的开门声。等我迷迷糊糊睡着再翻过身,一窗之隔的锅屋里已弹起了锅碗瓢盆协奏曲。吃过早饭,她匆忙扔下一句“在家里待着。”就去生产队上工。我只能和差不多大的孩子东游西荡,从高头墩子串到吴家墩,再到程家墩子。有时,偷偷的溜到北埂之渠,下到浅浅的沟里玩水捉鱼。
玩累了再去生产队的稻场。每到傍晚收工的男女社员都经过这里,热闹得像是看电影的地方。初夏,人们忙着从地里挑回收割的麦把子,一担四梱,比我们的人还高;到冬天,生产队去江边砍芦苇,挑回来过称再分到每家每户。父亲不在家,这挣工分的重担就落在母亲肩上。每当听到别人议论母亲一担有二百多斤,超过许多劳力(男社员)时,我心里充满着自豪感。
那时候我还住老屋里。圩区怕水,屋基都选择或者人为挑得高,屋前屋后就有陡坡,喂猪还要走上十几级泥土挖成的台阶。晾晒东西得翻过一条灌溉渠。
也是在这时,我庆幸母亲有双大脚,如果像奶奶那样的小脚挑着这么沉的担子,估计立也立不稳,不要说要跑三里多路了。
在外出打工的岁月里,我的双脚行走在他乡的土地上时,才感觉到一双脚支撑着的不仅仅是自已的身子,支撑着养家的重担,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更深感母亲一路走过来的不易。
我的耳畔隐隐传来奶奶的呼唤:“大脚喂,大脚喂……”但那双“大脚”已踩不响泥土,那双“大脚”也在渐渐萎缩,我的心便隐隐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