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醒来,洗脸,刷牙,恍恍惚惚记起夜里的梦,阳光轻巧跳进他脸上,她俯下身亲吻熟睡男人的嘴唇,额前细发和高挺鼻梁。
早餐准备清淡小粥和袋装榨菜,江沪口味。水槽里摞叠碗筷,水面泛起一层油光。她胡乱擦两下窗台,又解下围裙,用一根黑色皮筋扎起头发,在两颊点上口红均匀抹开。一切如同往常,她露出笑容。
夜里梦见她和孟丛争吵,失手打碎花瓶,她穿一条宝蓝色长裙如同海洋,空气里浮动支言片语。又一次,他说,葛安,你放我走。他眼里有湿润亮光和动人悲伤,他小臂上蜿蜒筋络伏成小丘,条纹上衣,藏青长裤,裤腿卷起露出一截细长脚踝。她坐在床边,手指抚过柔软床沿,阿丛,你这么好,我舍不得。
她坐在镜前,想起昨日清晨他醒来,瞳仁清澈如同初生婴儿,他向她伸出手,声音沙哑低缓,仿佛幼时大灶里燃起的温暖柴禾。他说,安安,我好像做了很久的梦,梦里我变成一个老人。她在阳光里握住他的手,倾身向前,没关系,我听你慢慢讲。
今天她穿一件白色棉麻衬衫,袖口绣了杏色花朵和妖娆藤蔓,橘色灯笼裤,裤口收紧裹住小腿,青色经脉隐现,赤脚,脚腕没进大红绣花鞋里,她看向镜子,鬓角皮肤似乎出现细纹,下颌隐约显出猩红斑痕。她有些苦恼,却并不掩饰。她轻轻叩击台面哼起一首童谣,节奏轻快描述冬天。她知道他快醒来也知道自己快要死去,然而如果那天真的到来,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道别。
孟丛坐在狭小房间,小阁楼式建筑,天花板上悬起一团蓝光,他看见年轻女子坐在镜前熟练扎起头发,在两颊点上口红均匀抹开,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那个男人,闭上眼还能听到她来叫醒自己。而门外传来年幼女童喊声,爷爷,下来吃饭了。他睁开眼睛,眼角皮肤松弛掖起皱纹,高瘦骨架撑起一张干枯面皮,原来这一生已经过去大半,快要走到尽头,而她活在梦里,如同记忆一样鲜明。
他走出房间,他已经开始佝偻,需要依靠拐杖才能勉强支撑,快四十年,他为她做这个梦。她活在他梦里,而他在夜里死去从清晨醒来,她以为留他在这里。但这样也很好,梦里他们还没有分别。
年迈男子走下楼梯,他的妻子儿孙都在楼下等他,他有些站不稳,或许是忽然有一脚踏空,他在楼梯上滚下来时,恍惚记起有一天,他和葛安发生争吵,她穿一条宝蓝色长裙如同海洋,她坐在床边,手指抚过柔软床沿,她说,阿丛,你这么好,我舍不得。也许是他舍不得,从头到尾,这四十年,在梦里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