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笔升蝶
《红楼梦》中对于商家商人的描写,不仅少,而且散,但是这一类人在曹雪芹所构建的《红楼梦》社会又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些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不仅促成了《红楼梦》中社会的完整性和广阔性,也可以使我们对当时的人情世情有更深层次的认识。所以对于这类人物的研究,也应引起必要的重视。
“商人”这一名词源自商朝,指出身于商朝的人,商朝灭亡后商朝遗民就叫商人。周灭商后,商朝遗民被迫集中到洛阳,不许乱说乱动,过着被监视的生活。初期的商人既无政治权利,又失去了土地,只好东奔西跑做买卖,久而久之,买卖商品的商业成为商朝遗民的主要行业。随着民族融合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周朝的少数贵族也开始做买卖,商人也就渐渐地成为从事商品买卖的职业专称。《红楼梦》中对商人的描写是分阶描写的,主要集中表现在对内帑皇商的曲笔隐写,对古董市贾的侧面描写,以及对市侩小商顺笔带出。同是商人,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生存环境有着天渊之别,本文将通过曹雪芹对当时社会中各类商人的临摹,以及他们之间的对比来获知他们的生存状态,再通过对他们生存状态的探究来深层理解曹雪芹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认知和感触。
一、市侩小商的底层挣扎
曹雪芹在经历了繁华幻灭之后,从贵族纨绔之身沦落为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这种生活上、思想上的落差,使得他不仅对贵族生活耳熟能详,而且对社会底层的平民生活也了如指掌。所以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除了对贵族人物进行大书特书,对平民人物的细微刻画也是独具匠心,他们或穿插,或点染,或凸显在书中的不同情节里,其中对于市侩小商的描写可谓有点睛之妙,他们的主要代表是卜世仁和倪二,而曹雪芹以他们为例进行描摹,不仅体现了当时平民生活的真实感,也充分体现了市侩小商世俗化、平民化的独有特点。
(一)卜世仁。历来读者根据脂批“不是人”三字,认为卜世仁是一个典型的反面小人物,对于自己外甥的残忍拒绝,成为世人对其诟病的主要原因,因此而对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充满鄙夷。但是细细思虑就会发现,卜世仁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小商人,算计是必备的。他的铺子是与人合伙开办的,而且经营的不算顺畅,店里的伙计赊欠货物未还,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由大家赔上。因此又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在卜世仁眼里自己的店也不过是个“不三不四”的铺子,店小货稀,正值时令的麝香冰片却未能提前囤积,可见其经营不善。
本来卜世仁的三条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我们也能理解他的无奈,但细想却甚是无情无理。贾芸是他寡姐的儿子,自己的亲外甥,在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作为舅舅他非但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在担心难以推脱的情况下倒打一耙,把家境贫寒但知理上进的贾芸说成是“没算计儿”,还用贾芹与之对比,说什么“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1]”等语,把个胆小吝啬,鼠目寸光,厚颜无耻的市侩奸商形象展露无遗。根据邓云乡先生对《红楼梦》时代中“香料铺”的研究可知,香铺这一行业在当时的社会很普遍,也就是香铺(或称香蜡铺)和香料铺(或称香货铺)的统称,而书中第二十四会提到的“香铺”和“香料铺”都是指“专卖檀、芸、降、沉、速,以及高贵的龙脑、麝香、郁金、鸡舌等等制香的原料,以及制成的香饼子、香球子、香块子、香粉、香露等等[2]”的铺子,如果说香料铺的主要货物就是这些,那么卜世仁所说的铺子里没有贾芸想要赊欠的“冰片麝香”就令人质疑,所以卜世仁的推辞之语更让人觉得是在说谎搪塞。当然,卜世仁之所以如此厌弃自己的外甥,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在他眼里,贾芸也算是荣国府的一份子,赖好能依附于荣国府从中获得一些利益,作为舅舅他也能跟着贾芸赚点便宜得点好处,但贾芸一直没有谋到差事,现在反来求他,所以此时的他,对贾芸既有了嫌恶之感,又有了憎恶之心。
卜世仁一家的表现,是世人所能理解,又所不能理解的。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人,为了生存,不得不精打细算的过日子,虽然充满市侩之气,想来也是生活所迫。但对于自己寡姐孤子的请求,他残忍的拒绝,却是曹雪芹对这类人物的的深深刻画,这闲闲几笔,即透露出人性中最为凉薄的一面,所以张新之极为贴切的评论这段文字为“心事口角如见如闻,作者真能洞明世事[3]”。唯利是图、虚伪狡诈的小商人思维控制了卜世仁的一言一行,他的表现令人可怜可恨又可悲,可恨他的薄情寡义,可怜他的苦苦挣扎,但也为他的鼠目寸光深感可悲。他的狠心决绝,是为人,而非人也,难怪曹雪芹会为其定名为“不是人”了。或许他不知道,太过于算计,太过于看看重眼前的利益,从而丧失了更多谋求利益的机会。所以,卜世仁一辈子也不会懂得“眼光有多远,路才有多长”的道理,只能永远做社会夹缝里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商人,为了几文钱锱铢必较,为了一点货斤斤计较。
曹雪芹好友敦诚在其诗《寄怀曹雪芹霑》中有“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4]”之句,也是在规劝曹雪芹不要学冯谖寄人篱下过看人眼色的生活。《红楼梦》第六回的回前诗“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5]”,应该也是曹雪芹对这种现象的一种反思。然而,现实世界里卜世仁这样的市侩小人比比皆是,曹雪芹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描写这样一个市侩小人的形象,乃至他的全家,并且能够刻画的如此逼真,想来定是在落难之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历经岁月依旧无法释然他们的无情,所以借用笔下文字讽刺一下未尝不可。对比一下,贾芸之求和刘姥姥之求何其相似,都是一二十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情,前者所求之人是至亲骨肉,后者所求不过是偶然连宗,可这结局却是天壤之别,这不能不说是对人性莫大的讽刺。
(二)倪二,绰号醉金刚,虽“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6]”,但终究是个泼皮无赖,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志管打降吃酒,作者虽以“义侠”二字相赠,但这类人平时为人处事的名声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究其性格养成应该与其生活环境是密不可分的,想来在社会的底层,在生存的挣扎中,他没有选择,只能以“泼皮”之相耍无赖,在赌博场中放高利,投机取巧、见机谋财应该也是其主要的生存之道,这些行为都暗示着倪二应该和大多数高利贷商人一样,是靠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手段牟取利益养家糊口的。一般情况下,放高利贷的商人,都是“黑白通吃”的一类人,与官方有来往,和黑社会也会有交情,而这类人在现实生活中又多有扶危济困、仗义疏财的一面。倪二对贾芸另眼相看,是因为,在他眼里贾芸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两人的偶遇是缘分使然,也是曹雪芹故意安排,所以倪二的一番话读者应引起足够的重视:“……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7]”“相与结交”,四字何其恳切?简简四字把倪二为人仗义的一面表现的淋漓尽致,既然倾心相交,文契利钱又值几何?当然这也不排除倪二作为商人那种见机行事、因人而异的一贯作风。但从与贾芸交往的短短一段我们可以看出,倪二对于贾芸倒是真心相待,曹雪芹之所以把他塑造成慷慨解囊,不写借契,不收利钱的“豪侠”形象,应该是以其为例来刻画市井生活中典型的“义商”原生态形象。
(三)除了卜世仁和倪二,《红楼梦》中提到的市井小商还有王短腿和方椿,他们俩一个以贩马为生,一个以售花为业,都是最底层的小本生意,虽然曹雪芹对他们的具体情况未及细述,但从倪二和王短腿的结交,以及贾芸和方椿的暗笔点染,不难推测出他们的生存状态,应该也和卜世仁、倪二一样,同在一个谋生阶层,所以他们之间应无太大差别,故此处不再深入分析。
总之,无论是卜世仁,还是倪二,亦或王短腿和方椿,他们的生存状态在当时的社会都是艰难的、可悲的,卜世仁面对外甥的求救只能以薄情寡义的面孔坚决的回绝,倪二面对生活的艰辛只能以泼皮无赖的嘴脸获得求生机会,这些都是曹雪芹对这类人物生存现状的一种写实描写。二人或吝啬或蛮横的形象都是各自人性中最令人同情的部分,这样的人在现实中举目皆是,他们在各自的人性卑微和人性救赎中挣扎。或许曹雪芹能够理解他们在现实里的挣扎,所以把他们从芸芸众生里,挪入《红楼梦》的世界,使这类不起眼的小人物和一些高贵的生命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读者感受满眼繁华和尊贵的同时,也感受一下世俗中渺小和卑微的存在,而这类小人物的存在,也充分体现了曹雪芹对底层平民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通过对这些小人物的描写,也表达了曹雪芹历经世事沧桑后对“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深深哀叹。
参考文献:
[1]《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323页。
[2]邓云乡,《红楼风俗谭》·<香料铺>[M],中华书局,2015.4出版,第254页。
[3]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卷三[G],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五四四页。
[4]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G],敦诚《寄怀曹雪芹霑》,中华书局出版,2008.6重印,第一页。
[5]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六回第104页
[6]《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324页。
[7]《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325页。
本文因为篇幅过长,故分为三篇,后续两篇为《<红楼梦>中的商人百态之古董商贾的狡黠刁滑》、《<红楼梦>中的商人百态之皇商的霸道奢华》,敬请关注。